铁凝的书中有不少美丽的照片,每一张照片都是那么靓丽、有韵味,使你未见其人,那女儿“态”仿佛已经从书中走出来了。这就让我很想认识她、见到她。然而认识人是需要缘分的。一切随缘便是我的理念。1998年我的散文集《欲望的火焰》和小说集《无家可归》与铁凝的散文集《想象胡同》和小说集《秀色》很有缘分地在云南人民出版社她们文丛第三辑出版,这让我很高兴。在我的感觉里,我已经认识她很久了。所以,也就无所谓是否有机会见面。见面与不见面,在我的内心深处永远是一种相知。
前不久,浙江省作协在杭州举办了一个全国性的作家节。我知道作为中国作协副主席的铁凝,一定会来参加会议。但我并不—定有机会见到她。那天“先我茶会”结束后,我也去参加了“西湖论剑”文学论坛会。也许是我去得比较早的缘故,我选择了出入方便的前二排靠门口的座位。我坐下不久,突然意外地看见铁凝穿著黑色西装和套裙,风度翩翩地朝我这个方向走来。于是我情不自禁地冲她喊:“铁凝,我是顾艳。”她笑眯眯地在我前排的空位上坐下来与我说:“咦,你不是在美国吗?”我们简短的交谈,仿佛像老朋友久别重逢似的,一股亲切感很暖心房。
我送她一本我刚出版的散文集《岁月繁花》。还没等我签完字,她的座位前就排起了长队,人们都要她签名留作纪念。当然论坛很快开始了,铁凝与陈忠实、莫言、李存葆、张抗抗等上台就座。铁凝在论坛中说:“当代小说创作缺乏一种对人生、对生活的虚心之心、耐烦之心,我们这个社会正处于一个不耐烦的时代,有些作家对生活有些想当然,这些懒惰的、不虚心、不耐烦使我们看不到心灵更深处的走向,看不到时代的命脉,表达不出让读者信服的作品,产生不出令人震撼的力量。对人生要有虚心的态度、耐烦的态度,这样走觀慢,但很可靠。”铁凝的声音轻柔温和,但很有力量。我认同她的这一观点,并为她鼓掌。
说实在,在我二十多年阅读铁凝作品的过程中,无论她写农村的小说,还是城市的小说,总让我感觉她飞翔的灵魂,是在探寻人类心灵深处的走向和精神的归属。《玫瑰门》是铁凝第一部长篇小说,这部出版于20世纪80年代末的小说,无疑是当时先锋派小说中第一部比较创新的长篇小说。虽然它的故事相当单纯,人物也不多,主题是对文革的讽刺与抗议,但它的结构和语言吸收了不少西方的东西,其作品的精神内核是超低空飞翔的。飞翔着的是铁凝的艺术之魂。我无法触摸它,只能感受着它是如何从苦难中走过来。
前年春节,我的朋友吴瑞卿从美国来杭州看我,与我共度除夕和新岁。我们两个人在家里过大年夜,吴瑞卿做的港式清蒸鲈鱼格外好吃。葡萄美酒夜光杯,我们一边吃一边聊。我们聊着聊着就聊到了铁凝,还有她的短篇小说《孕妇和牛》。吴瑞卿原是香港中文大学的哲学博士,具有一定的审美鉴赏力。我与铁凝都是先后在美国与她相识并成为朋友的。她是一个热情真挚又学识渊博的知识女性,2000年10月曾兴致勃勃地赶去石家庄看铁凝。
吃罢年夜饭,我与吴瑞卿说我要给铁凝打电话拜年,顺便告知她一下广州《作品》杂志编辑艾云约我写她文章的事。其实我们一个下午都在说给铁凝打电话的事,只不过我们在拜访郁达夫故居、胡雪岩故居的时候,说说停停看看。
电话打通了,接电话的是一个男人的声音。我猜,是铁凝的父亲。其实我早就知道铁凝父亲铁扬先生是一位著名的风景、静物画家。我也曾读过他的一些画。他的画有北方深秋掠红色的大山,明丽爽朗的蓝天,缠绵散漫的河滩、流水,还有早春充满生机的果园等等。但在电话里我还是不敢冒昧,我只说谢谢您我找铁凝。一会儿,铁凝轻柔温和的声音从电话中传来,非常悦耳动听。我们在电话上闲聊着,彼此送上一份真诚的祝福。这世界还有什么能比真诚的祝福更好的呢?
为了给铁凝一个惊喜,我在电话中没有告诉她吴瑞卿在我家里,只说你等一下,有一个朋友要与你说话。
“你好,铁凝我是吴瑞卿。”吴瑞卿接过电话,声音爽朗而开心地说。我觉得好朋友在电话上相聚,就像在身边一样。吴瑞卿说完,铁凝又与我说了一会」,我们互道珍重。我想,女性与女性的心灵沟通,是能够走向辽阔而深邃的。
其实吴瑞卿与铁凝的通话中,并非仅仅与铁凝一个人说。她还与铁凝的父亲和母亲都说了话。吴瑞卿告诉我,铁凝爸爸在电话中说啊呀,好想你啊!还记得,当然记得。我今年开两个画展,一个在东京,还有一个……”吴瑞卿也告诉我,铁凝妈妈在电话中说:“我还在弹琴、唱歌,一切都很好、很开心啊!”最后吴瑞卿告诉我,琴凝在电话中与她说我们别说那么多,这是顾艳家里的电话,会用她的电话费的。”铁凝真是一个细心的人,为别人着想的人。其实电话费只一点点钱,就是聊上几个小时我也是乐意的。
真情难得,何况又是过新年,千万个祝福都在这根匍匍而行的电话线中。于是我对吴瑞卿说铁凝一定是看过了我的散文集《岁月繁花》也一定知道我如今是一个离开公职,不拿国家固定工资,仅靠纯文学稿费生活和养女儿的单亲妈妈。”大年初一,我、女儿解芳与吴瑞卿一起去了九溪十八涧后,到杭州“知味观“共进晚餐。晚餐中吴瑞卿意味深长地与我谈起了去看望铁凝时的情景。她说铁凝的家有二层,楼梯就在自己家中。楼上是书房、卧室与工作室,楼下是厨房、客厅与卫生间。铁凝把家布置得很典雅,艺术质感和艺术氛围都很浓郁。铁凝是个很孝顺父母的女儿。她带吴瑞卿去见父母,吴瑞卿觉得铁凝望着父母时的眼神是那样的恭敬和体贴,这在如今的年轻人中是很少见的。
铁凝的父母都是真诚、正直、热情、好客的艺术家和音乐家,铁凝的父亲常常对女儿说:“要用自己的眼睛去发现。对待艺术,对待生活,都要真诚。”铁凝的眼睛是明亮而真诚的,这里面也许有父亲给予的影响。
吴瑞卿要离开石家庄的那一天,铁凝的父亲画家铁扬先生给吴瑞卿亲自做了一份三明治,让她带到火车上吃。铁扬先生对吴瑞卿说不好吃,你也得吃啊!吴瑞卿很感动。铁凝与她的父母一直把吴瑞卿送进火车站,等到火车开动的那一刻,吴瑞卿的眼里因感动而流出一滴滚圆的泪。
我们一边吃饭一边聊夭,吴瑞卿聊到铁凝时就会眼睛发亮。接着她又说铁凝是一个很有人情味的人,她既有艺术家的气质,又有普通人的亲和力。非常有才华,又办事踏实认真。这与她的家庭教育有关。”我虽与铁凝只一面之缘,但感觉也正是这样。我知道铁凝是睿智的,她的许多选择都会与常人不一样。比如1975年她高中毕业那年,完全可以留城或当兵,但她却出人意料地提出去农村插队落户。
直到今天,她与农村的感情依然至亲至纯,农民的苦难仿佛就是她的苦难。她曾说我能够像农民对土地深深地弯下腰去那样,对生活深深地弯下腰去,以更宽广的胸襟营养心灵、体贴生活;不敷衍我们所处的时代,不敷衍我的笔、我的灵魂、我的读者。”大年初一晚上,我们就餐的杭州“知味馆”的灯光一盏盏暗了下来,这是餐馆打详前的表示。然而吴瑞卿依旧兴味很浓地继续说:“那年我在河北教育出版社出版了散文集《没有天使的天使岛》,剩下来的稿费有3000多,我让铁凝捐赠给贫穷的人。铁凝后来帮我把这笔钱捐赠给了河北一个贫穷的小学,买了课桌椅。事后铁凝把买课桌椅的收据和地方小报的报道资料,一并寄给了我。你想她那么忙,却这样认真、仔细地办着事。”在我的书橱里有不少铁凝的书。
从长篇小说《玫瑰门》《无雨之城》《大浴女》到小说集和散文随笔集,到最近出版的艺术随笔集《遥远的完美》。《遥远的完美》是一本绘画的局外人谈绘画的书,从字里行间足可以看出作者的学养、思想和艺术品质,也可以看出作者领悟艺术的奥妙和人生的真谛,以及不断升华的灵魂。所以,阅读这些作品,让我相信文学的纯洁、铁凝的纯洁。铁凝是获过多次全国中短篇小说奖,第二届鲁迅文学奖和首届老舍文学奖的女作家,但她没有大作家的架子和傲气。我想,她就像当年在农村挑着一副大水桶,步子迈得又稳又快那样,在文学的道路上不断地探索、追问,使之渴望能够对人类精神深处作更深的发掘。
现在吴瑞卿已经回美国去了。独自坐在书房的我,在窗外的绵绵细雨之中,写完了《铁凝的艺术之魂》。然而我并不知道是否写得到位,心里正忐忑时,无意中在一本画册上看到了一祯铁凝“无限风光在高原”的照片。这张照片上的铁凝,清朗的笑容里让我看到一个艺术家的灵魂正冉冉飞入云端,而云是一切真正艺术家最孤独的归宿呵!
9.穿梭在女性、历史、宗教之中
——徐小斌印象
每次到北京,总因各种杂事与徐小斌失之交臂。终于在时隔七年后的北京又一次见到了徐小斌。那天我们约定在百盛商厦会面,我与女儿早早地从北大出发,一路上我都在想象着徐小斌。徐小斌七年前给我的感觉是沉静、内敛、很厚重的样子。
她剪着短发,架着宽边眼镜,穿着白底咖啡花纹衬衣,眼睛是深邃的。那双深邃的眼睛,多年来一直留在我心里。一我最早享受她的艺术成果不是小说,而是刻纸艺术。好像是1990年,那时候我是搞工艺美术的,到北京开会偶然地去看了一个刻纸艺术展。那一幅幅带着宗教气息的作品,其刀尖上的功夫,干净利落,仿佛还伴着音乐般的神秘节奏和韵律。我惊讶作者的想象力,那些东方色彩浓浓的刻纸,有《敦煌》、《沉思的老树及其倒影》、《水之年轮》等等,都让我十分喜欢。为此,我记住了徐小斌这个名字。
1996年,云南人民出版社开始出版她們文学丛书。我的责任编辑送给了我一整套书,其中有徐小斌的小说集《蓝毗尼城》,散文集《世纪末风景当我翻到散文集《世纪末风景》第18页,读完《一种方式》时,才知道从前我喜欢的刻纸艺术家徐小斌,就是作家徐小斌。这让我对徐小斌产生了兴趣。我总想在她的小说和散文中,寻找她刻纸中的那种宗教气味和东方韵味。
然而在这两部书中,徐小斌的宗教气味和东方韵味,似乎还像她的“知青”身份那样躲藏在深处,一下子不容易被发现。小说集《蓝毗尼城》,一共收录十个中短篇小说,但大多以女性视角,叙述女性在现代生存中的状态和处境。比如《迷幻花园》、比如《蓝毗尼城》、比如《双鱼星座》等等。在20世纪90年代女性主义’小说风起云涌的时候,徐小斌的这些小说,无疑以独特的视角揭示了历史蒙在女人脸上的面纱,以及作者对女性精神领域的深切理解和同情。
我最早读徐小斌的小说,是她写于1983年的《河两岸是生命之树》。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她的处女作?只觉得这个小说写得与当时大多直面人生的主题,以及“知青”小说不一样。她给我的新鲜感觉,是开掘了人物心灵深度,并且写得激情、成熟。
《对一个精神病患者的调査》,是我1985年在《北京文学》上读到的。这个小说写得与《河两岸是生命之树》有很大差别,像个童话似的。但在生活中又实实在在存在着。那个叫景焕的被视为精神病患者的少女,挣扎着想获得常轨以外的尝试,结果落入冰河。在落入冰河的瞬间,她看见了弧光。那是她生命中为之震撼的美丽和辉煌。这个小说1986年被西安电影制片厂改编成电影《弧光》,是同代大陆作家中最早涉及影视的作品。
1996年初,我买过徐小斌的长篇小说《未世绝响》。这是一部女性经验式的写作。虽然不是私人化的小说,却有着伤筋动骨的疼痛。我以为徐小斌在那个时候的小说,不外乎两类:一是迷宫式、寓言式的写作,二是感官的、生命体验的写作。前者如《蓝毗尼城》、《迷幻花园》、《蜂后》等,后者是从《河两岸是生命之与徐小斌在一起树》、《对一个精神病患者的调査》到《双鱼星座》、《未世绝响》、《羽蛇》等。
现在我与女儿到达了我们约定的地点。我们要了牛奶,坐下来慢慢地喝着等着徐小斌。不多久,徐小斌急匆匆地来了。她扎着长长的马尾,穿着咖啡花纹的外套。天有点热,她的脸红扑扑的,与七年前见到她不同的是她不戴眼镜了。还有人比原来瘦了些,但其精神状态似乎比原来青春、激情和开朗。这是我没有想到的。很多女作家人到中年,心理上都会有一种走下坡路的感觉。徐小斌却没有。
与徐小斌聊天是快乐的。我第一次感觉徐小斌是能够那么地侃侃而谈,而且谈得有趣味、开心。那天她谈得最多的是电视剧制作中心的事。我知道徐小斌1993年从大学教师调入中国电视剧制作中心任编剧,屈指算来已有12个年头了。这12年来,徐小斌在那种面对面的矛盾、斗争中,已把自己锻炼成钢了。她的个性也更个性化了。她的固执和坚持,使那些与她在工作上产生过矛盾的人,最后也不得不认同她的观点,并且敬畏她。
我是从徐小斌这里才知道电视剧制作中心,原来有那么多动听、有趣的故事。那种坦率、那种为工作吵过后的平静与友好,让我感觉着一种激情和轻松。我想,徐小斌年长日久,被这种激情熏陶着,自然创作的激情也就不会消失了。
中篇小说《双鱼星座》,是徐小斌早年女性小说中写得最好的一个。女主人公卜零,是一个出生在“双鱼星座”的,一生只幻想着爱与被爱的女人。但又是一个既优雅又聪明,既脆弱又傲慢的知识女性。她在世界的包围下,精神饱受压抑、迷失,最后逃离、反叛。徐小斌在这篇小说中揭示了人性、人生、女性生存处境中的悲哀状态。同时这种悲哀状态,又被她深藏于神秘文化中。
1999年初,我读过徐小斌的《敦煌遗梦》。当时读到这本书,感觉顿时与最早见到她具有浓郁宗教气味的刻纸联系在了一起。我想这是徐小斌骨子里的东西。徐小斌对宗教的兴趣,也许、是与生俱来的。她天生就有对宗教神秘海洋里,梦一样的想象。读罢这本书,我忽然感到徐小斌以后的长篇小说,一定会比她的中短篇小说更好,更神秘而厚重。果然不出所料,没多久我接到如今已故的作家叶楠先生推荐的徐小斌的新长篇小说《羽蛇》。
《羽蛇》写了五代女性的命运,时间跨度百年。虽然以当下人的个体存在为主旨,但不难看出徐小斌已拥有了写历史的野心。记得读完小说后,我在电话里对叶楠先生说:“徐小斌更适合写历史、宗教味道浓浓的小说。她的诡异想象力很特别。她的智性表达与文字驾驭能力也很不错。”叶楠先生当时很认同我的观点,只是那时候我与徐小斌不熟,所以也就没有与她交流感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