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欲望如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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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临行前的所有事情都已准备妥当。我和阿珍起程去泰国这天,许大愚没有送我们,他说手头有事,分不开身。我和阿珍在宾馆门前叫了一辆出租车,就直奔机场。阿珍虽是回国,却显得比我还兴奋,一路上不停地跟我说话。我却不知为什么,心里沉得像水。我看着车窗外面的景色想,其实人就是这样,在做一件事之前总喜欢把它看得过于复杂,好像具有多么深远的意味,这样想得太多反而不好放开手脚做事。有时候也应该简单化一些,比如现在,我就是在大愚公司打工时,受了老板指派为他修改一部旅游风光片,现在是去泰国补拍一些镜头,然后按照新的设想重新制作一下,尽量把片子搞碍漂亮一点,人文意义的信息量大一点,做好之后拿回来交差,仅此而已。这样想着,我心里也就渐渐松弛下来。

国际候机大厅人很多。现在国门大开,看出中国人的自信来了,再不像过去那种衣冠楚楚的出国扮相儿,身上穿得稀松二五眼地就来上飞机。我和阿珍办好登机手续,就朝边检入口走去。就在这时,我的手机突然想起来。阿珍笑着说,这是谁呀,用电话送你?我说,大概是许总吧。阿珍说,一会儿上了飞机,你可要把电话关掉。我说知道,然后就打开手机。电话里却没有声音。我喂了两声,对方仍没有回音。我只好合上电话。但刚走了两步,却跟着又响起来。这一次我只喂了一声就不再说话了,我听到邵一边有呼吸的声音,而且,对方好像也是用手机打的,背景声音很乱。我又沉了片刻,然后对着话筒说,你究竟还打不打算说话?对方仍在沉默。我只好说,不管你是谁,我要关电话了,祝我一路平安吧,再见。我说完就把电话关掉了。阿珍看看我,笑着问,这是谁的电话?我说,不知道。她说,你这样打电话,听着怪怪的。我回过头去,朝入口处看了一眼。那里站了许多送亲友的人,都正使劲地朝这边挥动着手臂。我仔细地朝他们中间看着……

在泰国的补拍工作进展得很顺利。

许大愚事先来过多次电话,公司这边早已为我们作好一切安排。阿珍的哥哥阿成负责开车,每天拉着我们到处去转。阿成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他中等身材,挺粗壮,面色黝黑宽鼻子厚嘴唇,已经比阿珍更像土著的泰国人。他总是在不经意间冲我笑一下,样子挺憨,而且非常和善。我看着他那神态,再想一想在电影中看到的那些残忍凶猛的雇佣兵,却怎么也无法将他跟那些人联系到一起。不知阿珍背地里对他说了什么,我总觉着阿成看我的眼神不对。而且,他还时常不动声色地关照我一下,这就让我心里更不踏实。泰国给我的感觉,跟来之前想象的不大一样,说不上好与不好,总之挺安静。摄像师是个地道的泰国人,不会讲华语,阿珍正好为我们两个人充当翻译。我告诉摄像师,我准备把要补拍的景点分为两大类,一类是海滩,比如芭堤亚海滩、仲天海滩、挽盛海滩、沙眉拉海滩和林西海滩等等,这一类要拍出暹罗海滩的特点来。摄像师不明白,问我为什么要这样。我给他讲,因为中国人对海并不陌生,中国有上万公里的海岸线,也有很多海滩,如果让中国人看泰国的海滩就要让他们看到新鲜的地方,否则就没有意义了。我说要拍的另一大类,就是湄公河、湄南河以及一些岛屿:的综合人文景观,比如湄南河上的水上市场、高脚屋,芭堤亚的科兰岛,宋卡的宋卡湖以及猫鼠岛、塔鲁儿岛和苏梅岛,等等,这些地方的景观在中国人看来很新奇。幸好有阿珍,她原是做导游的,对这地方不仅熟悉而且说起来都能如数家珍。所以,我们的拍摄路线也就被她安排得非常顺畅。

泰国的阳光很厉害,避开它时是湿漉漉的,能让你觉得是在蒸桑拿,而倘若直接接触它,又会觉得像在被火烘烤,半个月下来我的两肩和后背就被晒得爆起一层油皮,晚上不要说洗澡,用凉水冲一冲都感到丝丝拉拉地疼。拍完普及岛之后,芭堤亚就是最后一站了。来到芭堤亚这天已经是下午。阿成说,他看我这些日子实在太疲惫了,想让我先休息一下,转过天来再拉我去各个地方选景点。我对他说,累点儿倒无所谓,还是抓紧时间吧,许总在那边还急等着要片子,早一点补拍完镜头,我就可以进入后期制作了。阿成只好又开车拉我去转。这样,从科兰岛回来,天就大黑了。当天夜里,我就发起了高烧。阿珍吓坏了。当时泰国正在流行一种“登戈热”的传染病,阿珍怕我是染上了这种疾病,一时慌得手足无措。我告诉她,我没事,大概只是水土不服。阿珍半夜把她哥哥阿成叫起来,坚持要送我去医院。我对她说,我真的没那么娇气,可能也搭着累了一点儿,睡一夜就没事了。我告诉阿珍,我在国内拍片子时,经常发着高烧还黑天白夜连轴转地干,完了事跟着就进机房又昏天黑地忙几天,我已经习惯了。第二天早晨,我的高烧仍没退,一走路两腿都有些打晃。阿珍说,这几天你跟摄像师合作已经很默契,他也基本了解了你的想法,今天就让他自己去拍吧,你不要跟着了,我和阿成陪你去医院。我笑着对她说,要是这样就能拍,那我还来泰国干什么?阿珍一着急竟然哭起来。她说你已经病成这样,还怎么去工作?我看着她,心里一下挺感动。我说,我真的没事,只剩下最后这一个景点了,一咬牙也就挺过去了。等我回国之后,作后期之前一定好好休息一下。阿成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冲我笑了一下。我从他的目光里看出来,他挺佩服我。然后,他又冲阿珍摆摆手,意思是不要再劝我了。

在芭堤亚拍摄了三天,按计划补拍的镜头就全部完成了。回曼谷之前的最后一天晚上,阿成看我的身体已经基本恢复,就要拉我去看人妖表演。他说芭堤亚有一个蒂芬妮人妖歌舞团,她们的“世界首创变性人歌舞表演秀”艺术水平很高,人妖也很漂亮,世界各国游客到芭堤亚来,都要去看一看她们的表演。我笑着告诉阿成,我对人妖不感兴趣。阿成听了很奇怪,问我为什么。我说,也说不出是为什么,反正一想人妖那点事儿,总觉着挺别扭。阿成又要拉我去做泰式按摩。他说你来泰国一趟,总要体会一下泰国的味道。我告诉他,我现在什么心思也没有。许总刚刚又来过电话,淘问拍摄的情况,我只想赶紧回国,把这部片子顺顺当当漂漂亮亮地做出来。阿成笑着点头说,我看出来了,许大愚真有眼力,他没看错你。我感觉得到阿成这话只说了一半,一定是许大愚在往这边打电话时,还对阿成说了什么。我笑笑说,什么看错不看错的,咱中国人有句话,叫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许总既然把这么重要的事交给我,就说明相信我,我得对得起他这份信任。阿成一拍我说,也好,反正你以后还会经常来泰国的。我说是啊,还有机会。他说,一定有机会的,下次吧,下次我一定陪你好好玩一玩。这时,阿成忽然又很认真地对我说,不过还有一个地方,你一定要去看一下。我问他是哪里。他说,泰国西部的桂河。这时,我发现阿珍正满脸羞红地站在旁边,立刻就明白了这是她的意思。阿成吭哧了一下又说,阿珍出去很久了,她也想回家去看一看。我看了阿珍一眼。阿珍正用期待的目光看着我。我只好说,好吧,就去看看桂河桥。

阿珍立刻就兴奋地转身跑走了。

我已经清醒地意识到,这件事不能再这样拖下去了。在去泰国西部的汽车,我想,我要尽快和阿珍开诚布公地谈一谈了。阿珍一路上显得很兴奋:她这次兴奋与以往不同,不再是叽叽喳喳地说话,而只是靠在我的肩头,两眼静静地看着车窗外面。我感觉到她呼吸有些急促,是那种激动兴奋的急促,后来,她就轻轻地把我的手握住了。车窗外面,茂盛的热带植物珏速地向后滑去。那些植物我看着都很熟悉,有一种叫凤尾竹。在中国北方,它们是被栽在花盆里养植的,而在这边竟然长得遮天蔽日。阿珍轻声问我,你觉得泰国好吗?我很诚实地说,好,这地方真是美极了。阿珍说,我的爸妈不希望我在外面做得很久。我问,为什么?阿珍说,他们说女孩家应该嫁人,将来回到桂河边,嫁个好男人,和他们一起生活。我没说话。我觉得她这话无法往下接。阿珍又说,其实要在桂河边开一老小店,卖些零星的小东西,生意也是不错的,把钱攒下来,每年再到中国或别的地方去玩一玩,日子会很好,你说是不是?这又是个让我无法承应的话题,我只好冲她笑了笑。

桂河大桥在泰国西部的北碧府。阿珍告诉我说,过去这一带很荒凉,后来由于常有各国游客来这里观看桂河桥,桥头一带才渐渐成了一个热闹的小镇。

我和阿珍乘车到这里时,已是中午时分。阿珍坚持要我和她一起住到她家去。我想了想,还是没有同意。阿珍没办法,只好在镇上找个旅馆让我住下来。

下午,我一个人躺在旅馆里想,就在今天,我一定要跟阿珍谈一谈。晚上,阿珍来旅馆找我,还给我带来了一些红毛丹、山竹和榴莲一类的水果。她兴高采烈地说,你不是总说喜欢桂河大桥吗,我陪你去河边看一看。我说,还是明天吧。我想,这正好是个跟她摊牌的机会。但看着阿珍那兴奋的样子,我又有些不忍心。阿珍说,晚上河边很好看,河面上有人放焰火。她一边说着就伸过手来拉我。我只好起身随她出去。

桂河的夜晚比曼谷和芭堤亚凉爽一些。一条清亮的河流在月光下曲曲弯弯地从热带雨林里流出来,又蜿蜒着向远方流去。河面上果然有人在放焰火,一闪一闪的,照亮河边山坡上一片白色的石碑。阿珍告诉我,那里就是盟军墓地。我想,这就是桂河桥,这就是我曾在电影中看到过很多次的桂河桥啊。不知为什么,我觉得自己忽然想哭。

一个耀眼的烟花飞上夜空,将桂河的两岸照得雪亮。我看着岸边浓密的雨林和山石峭壁上隐约可见的佛像,突然觉得这里仍很荒凉,荒凉得人迹都显得星星点点。我在心里盘算了一下,这里离我的家乡应该已经很远了,远得比我想象的还要远。

我站在这里,应该算是站在了一个真正陌生的地方。

我突然有了一种感觉,似乎自己像一株高梁或玉米之类的植物,正在一点一点地长大,长高,我似乎能听到自己身体里正在发出拔节儿的嘎嘎声。远处一列火车开过来,隆隆地驶上了桂河大桥。河面的月色被震得破碎,抖成一片鳞状的闪闪烁烁的波光。阿珍睫曼地将身体靠近我,把头依在我的胸前,一只手轻轻在我背上抚摸着,然后,她就把我紧紧抱住了。她轻声说,你……不是一直喜欢桂河吗?留下来吧,咱们一起住在这里,好吗?我说,就因为我喜欢它,所以,只能远远地看着它。阿珍问,为什么?我抚了抚她的头发,像逗小妹妹似的拍拍她的脸颊,然后笑着说,阿珍,我一直想跟你谈一谈,但没想到,最后会是在桂河边跟你说这些话。阿珍仰起脸,眼睛一眨一眨地看着我问,你……想说什么?我说,你是个好女孩,好得我从来都没有见过,我真的很喜欢你。阿珍羞涩地低下头,抵在我的前胸。我接着又说,但是,我不可能和你在一起,这不可能。阿珍抬起头,惊愕地瞪着我,好半天才问,为什么?我说,你不了解我,而且也永远不会了解我,就像我永远不会了解这桂河一样。我伤心地对她说,咱们两个人相距实在太远了,比中国到泰国还远。阿珍看着我说,我知道,你还在想着那个叫林倩倩的女孩,是吧?我摇摇头说,这是两回事,你不要误会我的意思。阿珍的眼泪就流下来。

她说,我不懂,我真的不懂你这些话是什么意思。我说,是啊,我知道你不会懂的。

我拍了拍她的肩膀,又说,你看,你的家乡多美啊,我真羡慕你。阿珍说,我也是中国人,我的家乡也在中国。

我说不对,你把家乡这个概念理解得太具体了,一具体也就小了。你生长在哪里,哪里就应该是你的家乡,这跟国家和民族都没有关系,两回事。我看着桂河上不时升起的焰火说,这里真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