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王的话像巨石投湖,瞬时激起千层浪。
众人惊叹议论,宜凌的脸色苍白到近乎透明,难堪,隐忍,暗怒……各种神色在她脸上变了几变。
我收琴回座,小心翼翼的看向越王,他仍是目空一切的冷黑着脸而坐,仿佛一切都不入眼,倒不似有心帮我说话。此时,太子脸上惊喜甚盛,看着我,眸光如炬,痴缠交融,已不复此前的沉稳内敛。我赶忙撇开眼,看到景王,他的神色颇有异常,卸下了原本的平静,眉头深锁。
我不禁心中疑惑,何事能让潇洒如风的景王伤神蹙眉?
我正看着,景王似察觉到我的眸光,转而看我,凝缩的眉竟慢慢展开,一点一滴,忽然便笑了。那笑灿若春花,如暖日春风吹来,点点滴滴,眼角眉尖都是温馨,瞬间绿了我的心。
我渐渐便忘了皇上在说什么,太后在说什么,只满心欢喜的想着景王对我的笑。所有的赏赐都比不了景王这一笑,我想,我大约是着魔了。
之后种种便如镜中花,水中月,皆是梦幻,难入我心。太后疼宠,皇上赐浴,太子赠诗,外人皆道我洪福齐天,却岂知哪一样也不是我所想要。
是夜,我披散着发裹着白狐衾披静坐在喧和殿偏殿前的玉阶上。一个人望着星光淡薄的夜空,捧着景王遣人送来的百叶兰,想着,我是喜欢景王的,景王,大概也喜欢我吧。
一隅的几个当值宫女正在窃窃私语,讲述的传奇无非是百鸟来朝的我。宫中的流言总比外界传得更快些。我前脚刚踏出喧和殿正殿,后脚便已传来“百鸟郡主”的称号。适才便又来了几个娘娘相见问候,仿佛间,我已登上了“太子妃”宝座,离皇后之位也不远了。
人人道我风光无限,慕我才貌双全,却哪知,我想要的只有这盆百叶兰。
百鸟朝凤之后,不知皇上会如何定夺?而我是断然不想做太子妃的,明日,只怕势必得求太后一回。
“你很喜欢那盆兰花?”有人说话。
我循声望去,竟是越王仰躺在重檐琉璃瓦之上,冷黑着脸问我。
“那是三哥送的?”越王接着说,是问句却没有相问的意思,“看来你不想做太子妃。”
我浅浅一笑,藏住心中的惊愕,“越王殿下似乎什么都明白。”
“依我朝规矩,你回我话前,该向我行礼问安?”越王冷冷道。
我宛尔一笑,站起来,福了福身子,“王爷看重此礼么?”
越王纵身一跃,潇洒落地,缓步走到我身旁,“看来你把本王看透了,狗屁的虚礼。”
越王的性子直爽不做作,虽然总冷着一张脸,说话不留情面,却是这皇宫里十分难得的真诚之人。我顿生好感,追问道,“王爷适才在看什么?”
越王淡淡道,“看你,看你能否做太子妃。”
我来了兴致,“那王爷以为朝恩能做吗?”
越王仰头看了看夜空,“我倒希望您能做。只怕你却不愿意。”
“王爷如何知朝恩不愿意?”我自信并未在众人面前表出心中所想。
“你捧在手中的是百叶兰,而不是太子的诗,这还不明显吗?”越王冷眼依旧,却没想到也是心思玲珑的人。我不知如何应答,他也无需我应答,转身走了。
这夜无梦。
第二日,我很早便去向太后请安,在寿宁宫外等了约一个时辰,方才得见。
我入了房间,太后威仪而慈祥的端坐用膳,没有妆容,素袍一件却依然庄重而高贵。太后笑着拉我陪她用膳,她的早膳没我想象中丰盛,只有清粥一盆。太后盛了一碗给我,我轻轻一闻,清香袅袅,入口香滑甜软,细腻入心,竟是粥中极品。
太后祥和笑道,“哀家知你是个大夫,可尝出这粥里加了几味药材?”
我静心细细一品,“回老祖宗的话,可是加了二十一味补身养颜的妙药?”
“嗯,不愧是天医的高徒。”太后笑道,自己拿起瓢又盛了一碗,“这喝粥呢,只看是没有用的,需要慢慢品。否则你瞧它清淡不入口,岂知它却是粥中极品,百金莫得?”
“太后?臣女愚钝,还请老祖宗明示。”难道太后希望我做太子妃?以粥寓太子?
太后慈祥而笑,“你这朵兰花就爱鬼机灵,喝粥就是喝粥,哪来那么多明示暗示……哀家昨儿画了幅兰花图,你过去看看与你送来那幅可像。”
太后也画了幅兰花图?我揣测着太后话里的深意,走向她所指的内室。一抬眼,果见两幅一模一样的雅兰图挂在墙上,只是一幅淡淡发黄,上有题诗,一幅墨色清明,无题诗。我凝神看了看前者,一看到那首诗,便知太后精明,已洞悉一切。我“咚”一声跪地,“太后,臣女该死。”
我原以为莫来画兰卓绝一世,求他为我画得一幅,却不曾想太后这里本已有一幅同样的兰花。难道莫来早已算出我会将兰花图献给太后,而故意画了这幅?莫来啊莫来你这是何故啊?
两画画风不同,显见出自不同人之手,但意境却惊人的相似。空谷青烟无人,雅兰高洁而绽。但兰花的君子气度下隐隐约约流露出淡淡的哀思愁绪。再看太后这幅画中的题诗,不正是莫来日日对望的那幅发黄女子图上的诗?
我心中一时慌乱不宁,忽然想起昨日太后点我回答罗王那题,便是想验证我与莫来的关系吧?她是否已猜出莫来未死?她会如何决断?我是否已为莫来惹上杀身之祸?
五十年前,先帝诏书有云,莫来其人,杀无赦。我心猛跳几拍,太后会顾念以往与莫来的情分吗?
太后慈眉善目的笑着,缓步走了过来道,“朝恩献画,哀家高兴不及,何来‘该死’?快些起来,跪着是何道理?”太后一派恬然,故作不明所以。
我跪地仰望太后,不知从何说起,久久无语。太后见我不动,低叹一声走至我献上的那幅雅兰图前,伸手轻轻抚摸,就像拍抚婴儿一般的轻柔。但不知她手上涂抹了何物,一摸之下,画上竟浅浅现出两行龙行书体的字:百鸟朝凤,潜龙入水……
我惊震万分,这字我认得,是莫来惯用的书法。显然“潜龙入水”一句之后仍有字,但太后的手停了下来,便无字再显,而先前的那行字也慢慢褪去。良久之后,太后转身对我道,“此画中景物东木南火西金北水,各有玄机,寻常玄术之家是不明这份道理的。你能正中,缘分自是不浅。”
“太后……”我无以应对。显然太后是个玄学大家,言下之意,便是告诉我“东木南火西金北水”的玄妙只有玄学宗师才明了。而我受莫来所教,耳濡目染,只当这是寻常的玄学学问,竟拿来对题。
难怪我对答当时众人皆不明所谓,唯太后一句称赞之后,众人才纷纷称颂。
太后接道,“哀家知你心意……雅兰高洁该种幽谷,岂能容身百花杂园?……哀家累了,你且起来退下吧。”
我心中这才稍稍镇定。
太后明知兰花图乃莫来新作,却只字未提,又道“雅兰高洁该种幽谷,岂能容身百花杂园”,可见,莫来安全,我亦能如愿。这才平复了惊魂,起身告退。
出了寿宁宫,太阳已经高高升起。我极力平复的心情,却又莫名高悬起来。莫来为何会在画中隐写那些字,而那些字后面还有什么内容?百鸟朝凤,我从未向莫来提过,可他却早已在画中写出,这是偶然吗?
我昨日翻遍了全身,所带之物没一件能发出那种奇怪的声音,那么那种浅浅的怪音发自何处?百鸟又是为何而来?
还有那句“潜龙入水”,又该作何解?
纷纷扰扰的问题,一个个涌了上来,剪不断理还乱,明明艳阳高照的春日,我却没来由的感到寒意。
我正值烦乱时,远远瞧见太子款步走来。他的神色有些许的慌张,直到确确实实见我在眼前时才淡淡溢出一笑,“我去喧和殿找你,岂知你早来了寿宁宫。”太子温和的说词,没有储君的锐气,只是个平和温文的邻家哥哥。
我留意到他用了“我”字,在我面前,一个臣女面前。“我”字从他口中说来极是自然,对我却是天恩浩荡。我安静的欠身福礼,“不知殿下找臣女何事?”
“为昨夜之事。”太子淡道。
“昨夜发生何事了吗?”我想不出,也未曾听过。
“你不知昨夜之事?”太子蹙眉疑问。
“不知道便罢了,也不是何大事,”太子儒雅的端看我,淡淡开口,“我原想找你一同觐见太后,谁想你已先见过了。”
“那臣女不打扰殿下给太后请安。”我礼貌的欠身打算离去。
太子原想留我,但似乎确有更重要的事非得见太后一面,因而只好罢了,放我离去。
我一路冥思,到了喧和殿也还是一团混乱。
下午申时,女官便来唤我们一众郡主到喧和殿正殿候旨,大家从申时坐到酉时,酉正时分终于等来了皇上圣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