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是什么?
是风锤浪打,是钢刷梳理每一根神经。
当我旋身站到谦益身后,闭上眼时,很快感受到泰山崩顶般震撼的痛楚。我清晰听到的利箭破肉锥骨之声,在我的心里被一圈圈放大。我惊恐的睁开眼,倒在谦益的怀中,看着他惊震苍白的脸,他颤道,“丫头……为何你这么傻。”
我虚弱无力的一笑,不知道啊,知道就不会这么傻了。
磬儿从震撼中醒来,尖呼着“王妃”向我奔来。看着她晃动的影子和我胸前不断汩出的殷红血液,我一阵眩晕,却并没晕过去。那种欲死未死的折磨,让我真正感受到了“生不如死”这个词有多么可怕。
谦益迅捷的为我点穴止血,可是血还是疯了一样的往外窜……
谦益也要疯了,一把抱起我,喝令着赶来的巡逻侍卫去追刺客,变换极快的步伐往荷塘边的清宁院而去。冷喝着茫然跟随的磬儿,要她通知管家速请太医院执事前来。磬儿愣了愣地慌乱跑开,我神智恍恍惚惚的看着谦益那张严肃到结冰的脸。一丝冷意钻入身体,原来那么清隽儒雅,从容逍遥的人也能有让人发寒的一面……
他的衣沾了我的血,像写意的山水画,白皑皑的雪原上绽放着一朵朵冷艳的寒梅,却在在这样的初夏散发出浓郁的奇香,仿佛开了千树万树。可是,梅花是不会这么香的。
谦益快步走着,没有半刻停缓,我听着沿途下人们紧张担忧的跪地问安声,觉得这是好长好长的一段路,宛如要走到我生命的尽头。
终于,还是晕了……
触感一片冰凉,我睁开眼的时候,谦益正握着我的手,趴在床头睡着了,玉般的脸却皱了眉,为我担忧么?他的手冰冰冷冷的,在这烛火微弱跳动的深夜之中,却传递着沁心的暖意,一丝丝,一点点像种子一样植入我心底深处。我想抚平他纠结的眉,动了动手,胸口一阵锥心的疼痛迅速漫开,实在忍不住,我轻吟了声。
谦益被这浅浅一声惊醒,关切的相询,我咽下渗透骨髓的痛,淡出一朵笑,摇了摇头,“不疼了,夫君。”谦益带着七分担忧,三分宠溺的看我,眼里闪过一抹几不可见的悔意。
悔什么呢?那箭来得原本就让人没法反应,怎还会容你再从箭下救我?
谦益拉了拉我身上的香绸薄被,轻问,“丫头,想吃点什么?”这一声,似探问,似关怀,又似追悔。
我全身一阵空乏,失了血的人,不仅虚弱无力,还有一张惨白到丑的面容。我忽然在意起来,“夫君,别看我,现在定然是极丑了。”
谦益双手轻柔的抚上我的面颊,嘴角勾出完美的弧线,“丫头,这一刻你依然很美。”
“我渴了。”我侧过头,不愿意听到安慰的话,一如我倔强的哥,不要怜悯和安慰,在这皮相破败的时候。那会让我觉得自己无异于乞讨,以这种羸弱的方式……我不愿鄙视自己。
谦益藏住了我眼底的倔强起身为我倒水,背对我的身影那般的伟岸,像是一个港湾,能给我安全。我笑了,“夫君,只要你没事,我就放心了。”我的港湾,我应该去保护的。
谦益的背影滞了滞,透出一股艰涩,像在思考,也像感动,再转过身时已风平浪静,带着宠溺的温柔,轻柔将我扶起,喂我喝水。水是甜的,心细的人加了蜂蜜。甜的感觉令我回味,在嘴里转了几圈,就渗进了骨血中,浓缩到心里去了。
我微扬起头,感激谦益,“夫君,你待我真好。”
谦益的眼眸里有什么东西闪烁了几下,柔缓的抱住我,嘴唇眷恋在我眉眼之间,吻得珍惜,良久溢出一句,“丫头,我的傻丫头……我保证以后绝不会再出这样的事了。”我心里笑了。可是夫君,你如何保证呢?如何保证别人不来害你呢?
“夫君,刺客抓到了吗?”我有些困顿。
“还没……你放心,屋子外头我加了数倍的侍卫。”谦益扶我躺下。
“我不怕呢,倒是夫君,你要小心啊。”我真的有些乏了。
“丫头……养好身子……”
我再睡醒的时候,谦益还在我身边,说是已经跟皇上告了假,没去参加早朝,便坐在一旁看书等我醒来用膳。磬儿说我久久未醒,早膳已换了好几次,王爷还没有吃。
我嫣然一笑,心里很暖……
我原以为,我受伤的事会引来很大的轰动。毕竟才御赐了一月的景王妃在自己的王府里受伤,还惊动了太医院执事,怎么说都不是一件小事。但好在谦益压了下来,其他人私底下知道归私底下,至少面上没有挑明了说。帝都的百姓和我的父王,母妃还不知道。
我自己是个大夫,知道这样的伤偏离了要害只要好好养着,是出不了人命的,只是失血过多,身子实在有些虚。至于丑陋的疤痕,我自有办法祛除的,早让磬儿准备好了许多“百味草”。
刺客那日没抓着,谦益还在着人彻查府里的下人,希望能查出什么蛛丝马迹。能在王府里进出自如,这人不简单啊。
养了七日,身上渐渐好过了,谦益这才让我见客。首先来的便是大哥与哥,二哥老早就护送着父王,母妃回江东王府了。据说前几日太子和一众王府的王妃也派人送了名贵的药材和补品探望过,只是那时谦益还不让我见客。
今天见了哥,他那模样把我吓了一跳,即使隔了挡颜的珠帘我也能看出他整个人瘦了一圈,憔悴的神色,浓黑的眼圈。尽管他来之前似乎已好好打理过自己了,还是让我看得一阵阵揪心。
“祁大哥,筹备德颜妹妹的婚事很忙么?几日不见你怎瘦了这许多?”何事能忙成这样呢?
哥故作轻松一笑,避而不答,“没几日德颜的封妃典礼就举行了,我父王,母妃也赶来谢恩了,我其实没什么忙的。倒是景王妃自个儿得好好修养身子,别以后落下什么病根才好。”
“祁大哥放心,我自己就是大夫,出不了茬子。我待会儿写张方子你带回去让人抓了熬着喝喝,也养养你的身体,可别德颜妹妹大喜,你却累倒了。”
“下臣谢过王妃……”
下臣……我很不喜欢这样与哥故作疏远的交谈,可大哥与谦益都在,也只能这样。来来去去说了些没用的话,我只好转向大哥。大哥多数时候沉稳的笑着,让人猜不透他在想什么,我便问了些家常的话。他只说二哥写信来告,说大嫂的产期近了。估计也就是这几日,希望他能回去,可他实在公务太忙难以走开。
我看他的神色,其实还是想回去的,他娶妻虽早,却是头一次为人父,那种心情我想我是无法理解的。再说他虽不爱大嫂,可两人毕竟一起生活了许多年,情分总是有的。怎能不想回去呢?可惜时局不允。
他也无奈啊。
又说了一会儿,到了传晚膳的时候,谦益留哥与大哥同席,他们三人便去了。那些奢华的饭菜,我现在是吃不得的,另由厨子单独给我做些清淡的吃食。
这顿晚膳,是这七天来,唯一一次没在谦益陪伴下吃完的。饭菜依旧是依情亲自从厨房端来的,这七天来,一直是这样。我初时也很惊讶,看她也是不愿意的。不过大概迫于谦益与她母亲的压力,她还是谨守礼仪,规矩的送来了。
头天她还跪下向我认错,眼中是委屈,不满,甚至还有恶毒的愤恨,恨不得冲上来把我撕裂,挫骨扬灰。她真的是不懂一点儿人情世故,认错,却连粉饰太平也不会做。我淡淡的看她,心底里不屑,轻柔的说着许多话,不是说给她,而是说给谦益。我看得出,谦益希望我与她和解,既然她已经让步,我又何必做恶人呢?
谦益温柔的看我,他不知道她的妻子心里有多么不屑脚下跪着的这个女子,甚至不屑于因她而生气。他是不知道的,一切都被我淡淡一笑掩饰了。
一笑泯恩仇吧,何况我与依情并没什么深仇大恨。
不过她大概与我有深仇大恨吧。
所以今晚我独享的这顿晚膳里加了料。
仅这碗长生粥……是怕我太长生么……
我轻蔑的睇了她一眼,漠视她立在一旁的紧张神情,有意无意的与磬儿闲扯些话题,久久不动筷用膳。王府里头不比皇宫深院,没有什么试菜太监,或者银针试毒这些名堂。
我心里嘲笑,依情啊依情,可惜你不知道本王妃百毒不侵,你若知道,岂不白紧张了一回?终于觉得看戏累了,我举箸用膳,在饭菜入口的瞬间,我察觉到依情长舒了一口气,面上开始有些得意起来。她啊,连害人也要这么明目张胆么?
这一顿,我几乎将饭菜吃光,然后看着依情神情愉悦的端着盘子离开,特意回头狠瞪了我一眼,尖尖的腮,刻薄的眼。那嘴脸就像我房里刚换的屏风上,偷桃不成的猴子。我摇头笑了笑,不知明日她见了我安然无恙会有何种反应?
依情走后,我半躺着看了一会儿医术,见谦益还没有回来,料想他可能与大哥,哥有事要谈,便也不等了,就睡下了。
稍晚一点我迷蒙中似乎谦益来过一趟,问了磬儿几句话,见我睡了,便去书房了。这几日他都是在书房的榻上过夜。
夜黑风大。
忽然,腹中一阵绞痛把我惊醒,内里就像正有两只浑身倒刺的虫子拼命厮杀,杀得天昏地暗一般。我虚弱的趴在床沿,趁着还能发声,低低叫着外室的磬儿。磬儿应声起床急跑过来,见我满头大汉,疼痛得更加虚弱,忍不住要冲出去找谦益。我拼着最后的力气急叫道,“快翻《蛊铭经》第三篇第七章第五页给我,我是被下蛊了。”
当真没想到,依情给我下的不是毒,竟是蛊。
可她怎么会有蛊?我的眸光晦暗起来,如果是蛊,那么我再也不会当这事是小孩子的一件玩笑事了。它已远远超出我所能承载的包容和忍退底线。
我的眼犀利起来,看向磬儿终于送上我要看的那页。只扫了一眼,心里登时荒凉一片,忘了害怕,如果绝望了,还会怕吗……
“磬儿,去请王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