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人都向墓地拥去,仿佛整个镇子都在朝那个方向移动。汤姆也在这个浩浩荡荡的行列中,他心中的伤感被一种无形的魔力所替代,不知不觉地跟着人群挪动,一直走到那个可怕的地方。他再一次亲眼目睹了那个悲惨的场面。
短短的一昼夜时间,汤姆感觉就像是度过了漫长的一年。这时,有人抓了一下他的胳膊,是哈克贝利·费恩,在他们四目相对的瞬间,立刻又把目光投向别处,唯恐外人从他们的眼神里看出点什么来。其实,没有人在注意他们,每一个人都很亢奋,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着、评判着。
“真可怜!”“年轻的大夫,太可怜了!”“一定要抓住凶手,绞死他!”“要抓住穆夫·波特!”人们的议论声在树林里嗡嗡作响。牧师严肃地说:“上帝的手就在这里,就要作一场判决!”印第安·乔伊也在人群中,他面无表情,看着他若无其事的样子站在那里,汤姆不觉浑身颤抖着。
突然,人群中骚动起来,有人在喊:
“快看,他来了,他自己送上门来了。”
“谁?说谁呢?”
“穆夫·波特!是他,快抓住他,别让他跑掉了。”
事实上,穆夫·波特并没有跑掉的打算,他只是非常迟疑,非常不知所措。
“真是厚颜无耻啊!’有人感叹,“竟然自己独自跑来了,难道是想来欣赏一下这个杰作?”
警长走了过来,大家让开了一条道,他装模作样地拉住波特的胳膊走到前面。
穆夫·波特神情憔悴,看着躺在地上的受害者,他惶恐不已,全身不住地颤抖着,就像个瘫痪病人一般。他双手捂着脸,痛哭失声:
“不!这不是我干的。真的,朋友们,我敢用我的名誉和生命发誓,这绝对不是我干的。”
“有谁说这是你干的了?”一个声音从人群中传出来。
这句话似乎惊醒了波特,他抬起头,惊慌失措地看了看四周,眼神里透露出令人同情的绝望之光。当他猛然看到印第安·乔伊时,他大声嚷嚷着:
“乔伊!你答应过的,你发过誓绝对不……”
“这是你的刀吧?”警长打断波特的话,把那把刀扔在他的面前。
波特当时差点栽倒在地,人们手忙脚乱地把他扶住,让他坐下来。他丧气地说道:
“我就知道,如果不回头把它拿走的话……”他颤抖着,颓废地扬了扬无力的手,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手势,“告诉他们吧,老伙计,全都告诉他们吧,没办法了。”
哈克和汤姆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惊讶地听着那个丧心病狂的人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胡乱编着瞎话。他俩相信,准会有一个惊雷劈下来,上帝会立时降罪在他身上,可是,等他把瞎话全说完了,他依然好好的活着,而且连跤都没有摔一个。两个男孩强忍着激动的心情,在他们听着乔伊编瞎话的同时,不断地想冲出去揭露事实的真相,随着谎言的结束,他俩的冲动也随之消失了。因为他们实在害怕这个已经被魔鬼收买了的邪恶之人。
“你为什么到这儿来?为什么不逃跑?”有人问波特。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波特恍惚地说,“我不由自主就到这儿来了,我也不知道我该上哪儿去,我本来是想逃走的。”开始验尸了,印第安·乔伊反复讲述着他刚才胡编乱造的谎言,他不仅神情平静,而且信誓旦旦。汤姆和哈克看到一直没有闪电击向他,便更加确信,他早已把灵魂出卖给了魔鬼,他俩一直用眼睛盯着他,仿佛他本身就是一个魔鬼。他们从没有见过魔鬼的样子,于是,他们暗下决心,一定要找个机会,在晚上注意他,看看他的魔鬼主人到底长成什么样子。
尸体验完了,印第安·乔伊还动手帮忙把尸体抬到车上运走了。两个男孩非常希望验尸能发现一些可疑的地方,将正确的结论引出来。但是,他们失望了,大家几乎都确认凶手就是穆夫-波特。
这个可怕的秘密和良心上的折磨,让汤姆整整一个礼拜寝食难安。
有一天早上,锡德抱怨说:
“汤姆,你整夜大声地说着梦话,吵得我没办法睡觉。”
汤姆顿时吓得面色苍白,赶紧低下头。
“是吗?这可不是个好现象呢!”波利姨妈担忧地说,“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啊,汤姆?”
“不,我没有什么事。”汤姆惊慌地回答,端着咖啡的手抖得厉害。
“可是,你总是说:‘血,那是血啊!好多血浴’不停地重复。而且,你还说:‘让我说出来吧,不要再折磨我了!’你想说什么?你有什么事要说出来呢?”锡德说。
汤姆不知如何回答,那晚的场面像电影一样再次在他的脑海里浮现。
所幸姨妈没有格外注意这点,她悲痛地说:
“是啊,那真是一个可怕的场面,我也几乎每天都在做噩梦,有时候甚至梦到自己就是那个杀人凶手。”
玛丽也表示深有同感。锡德似乎对这种解释很赞同,汤姆赶忙找个借口离开了餐桌。这以后的每天晚上,汤姆都说自己牙痛得受不了,睡前就用一根绷带把下巴和脑袋牢牢的绑在一起。他根本不清楚,在他睡熟后,锡德就把他头上的绷带解下来,挨着他的头,仔细地听他说完一大段梦话,再替他把绷带绑好。曰子一天天过去了,汤姆的牙痛病也渐渐好了,痛苦也逐渐减轻了。
可不知为什么,汤姆的那些同学平时从来不做解剖死猫的事,现在却经常干这事。锡德发现,每当有小伙伴们解剖死猫时,汤姆就远远地站在一边,从不插手,这着实是件怪事,要是放在以前,汤姆肯定是主角。锡德感觉万分奇怪,但他并没有说什么。
镇子的监狱在镇子的最边缘,是一个没有卫兵把守的砖头小屋。汤姆每隔一两天就去那里给可怜的“杀人犯”送些安慰他的东西。这样也能让汤姆的良心好受一点。
全镇的人都巴不得能让印第安·乔伊上绞刑架,因为他是个可恶的盗墓贼,但是,没有人愿意在这件事上做主,所以只好搁置下来。对这起杀人案件的证词,乔伊说得十分谨慎,他很小心地避开了案发之前的盗墓行为。
全镇的人现在就只等着法庭公开审理这个案子了。
汤姆逐渐从烦恼里解脱出来,因为有一个重要的事情分散了他的注意力。贝基·撒切尔一直没有来上学。刚开始,汤姆以为自己完全能用无所谓的态度去对待这件事,可事实上,他没能做到。
夜晚来临时,他晃荡到她家院子外面,心里有说不出的难受。她生病了吗?会不会死去呢?如果她死了,那他会怎么办呢?汤姆就这样心乱如麻地胡思乱想着。此时此刻,充满荣光的战争、激情洋溢的海盗生活都对他毫无意义了,他的人生失去了乐趣,只剩下悲哀和凄凉。曾经带给他无数欢乐的棒球和铁环,如今也不能引起他的兴趣了。
看着汤姆成天垂头丧气的样子,波利姨妈忧心忡忡,她为他着急上火,想方设法要给他医治。
姨妈是那种热衷于收集新奇药品的人,她对所有有关健康的知识和有益于健康的药物都迷恋不已,并且还是个对新药、新方法乐此不疲的试验者。当然,她从不在自己身上做试验,因为她非常健康,几乎从不生病,倘若要试验新药她会抓住谁就是谁。她不仅订阅许多所谓的健康杂志,还相信那些相面相骨之类的骗术。她对照杂志上面的健康指南,操纵自己和家人的睡觉方式,起床方式,吃喝方式,还有如何锻炼,如何穿衣等等。就算是这一期杂志上面的说法和上一期的说法相悖离,她也根本不考虑。她就是个单纯、敦厚的老太太,不仅如此,她还依着这些莫名其妙的杂志和相书四处行医送药。她从没有意识到,她的医术对身患病痛的左邻右舍来说并不起什么作用。
时下正流行着水疗法,汤姆不健康的状态正好让姨妈来试一试水疗法的功效。
每天天刚破晓,姨妈就把汤姆唤醒,把他放进木桶里,给他从头到脚地浇冷水,再用一条硬邦邦的毛巾使劲擦拭他的身体,让他恢复精神。然后,用一张湿床单紧紧裹住他,再给他盖上一层毛毯,让他出汗,说是要用他的汗水洗干净灵魂。而汤姆则说:“这是让我的毛孔里流出黄色的污垢。”
艮卩便得至1J如此彻底的治疗,汤姆的脸色依然苍白,心情依然抑郁。于是,姨妈又对他采用了热浴、坐浴、淋浴和浸浴等治疗方法,结果汤姆的状况仍然毫无起色。波利姨妈又往热水加入石膏和燕麦,还给他喂所谓的包治百病的药汤。
经过了一系列“折磨”之后,汤姆变得对姨妈兴起的任何新办法都无所畏惧了。波利姨妈对这孩子所表现出来的冷漠态度异常惊讶,她决定要利用一切手段来恢复汤姆往日的活力。恰好在这个时候,老太太听说了一种止痛药水。她马上买回来一堆,并且亲自品尝了一口,那效果令她满意非常。那药水强烈的剌激性一定能激发起汤姆无比淘气的个性,姨妈决定放弃其他尝试,专门使用这种止痛药水。
她拉来汤姆,往他口里灌了一勺药水,然后静等着汤姆的反应,结果令她万分满意,汤姆的冷淡完全冰释,就算是把他放在火盆上烘烤也不可能使他如此的激动和疯狂。而汤姆则感到自己必须真正清醒过来才行,虽然精神还是抖擞不起来,但是生活中还是有很多有趣的东西,不能让自己就这样沮丧下去。
他开始想办法让自己得到一些快乐。比如,那个让自己痛苦不堪的止痛药水。他向姨妈表示自己非常喜爱那种药,常常向她索要,次数多了,姨妈不觉心烦,让他自己动手去拿,但是汤姆的要求也让姨妈感到奇怪,她悄悄注意着药瓶,发现瓶里的药水真的天天在减少。然而,她万万没有想到,汤姆天天拿着药水“治疗”房间地板上的一个裂缝。
这天,汤姆又在往地板缝里倒药水,姨妈养的那只黄猫看着他手里的勺子,“喵喵”的叫个不停,好像在请求汤姆给它喝一点,汤姆对它说:
“我看你还是打消这个念头吧,彼得。”
黄猫依然冲着药水叫个不停。
“你可要想好,这可是你自己选择哦!如果喝下去了,感觉不好,可不能怪任何人,只能怨你自己哈。”
说完,汤姆就撬开彼得的嘴巴,往里灌了一勺药水。彼得立时一跳三尺高,喉咙里发出“嗷嗷”的低吼声,它在屋子上蹿下跳,疯狂地转了一圈又一圈,桌子撞斜了,椅子撞翻了,花盆摔碎了,纸片满屋乱飞……它还立起身子,尖声嘶叫,只要是它所过之地,必是混乱一团,屋子在顷刻之间狼藉一片。当姨妈听到动静进来时,正好看到大黄猫拉倒一排花盆,惨叫着从窗户落荒而逃。而汤姆则大笑着趴倒在地,老太太被眼前的一切惊呆了。“猫是怎么了,汤姆?”
“谁知道呢,姨妈。”男孩已经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了。
“可是,它从来没有这样过。怎么会突然疯狂成这样?”
“姨妈,也许是它今天太高兴了吧。”
“真的吗?你是这么觉得的?”
姨妈一边说一边弯下腰来在床边拾起一把勺子,并把它举到汤姆面前。汤姆顿时偃旗息鼓、一言不发。姨妈拧住他的耳朵,用那只戴着顶针的手指“嘣嘣嘣”的敲着他的脑袋。
“尊敬的先生,你倒是说说看,你到底是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是同情它,它不能像我一样有姨妈。”
“什么话?你这个小家伙,姨妈跟猫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如果它也有姨妈的话,它的姨妈就会亲自用药水烫它,把它的肠子也烧成半熟的,它也就可以尝一尝人感觉到的滋味了。”
一听此言,波利姨妈立刻不安起来,那药水能令一只猫如此痛苦疯狂,那么对一个孩子来说,也一定是非比寻常的折磨了。她的心一阵疼痛,眼角也湿润了,她爱惜地抚摸着汤姆的头,轻声说道:
“孩子,姨妈也是一片好心,而且,这种药水还是对你有点好处的。”
汤姆看了看姨妈,眨了眨眼睛,回答说院“姨妈,我明白你对我的好心。其实,我这样对彼得也是一样,你看,它从来也没有像今天这么疯狂过。”
“好了,好了,你去玩吧,不要烦我了。你以后不用再吃药了,一定要做个听话的好孩子。”
同学们都注意到,汤姆最近一段时间到校很早,而且也不和同伴们玩耍,他总是一个人在校门中徘徊,就像今天一样,问他,他就说自己病了,看起来倒真像是病了。
他假装在校门口四处张望,其实是在密切注意着通往学校的那条路。当杰夫·撒切尔出现在校门口时,汤姆兴奋非常,他主动上前和他打招呼,热情地与他寒暄,然后极其小心的提起贝基,可惜,杰夫那个傻头傻脑的男孩完全不上路。
汤姆只好继续注视着路口,每当一条裙子经过时,他都欣喜若狂,然而,当来人走近时,他总是失望地转过头去。直到上课时间到了,他所期盼的那条裙子依旧没有出现,他只好垂头丧气地回到教室,内心充满了懊恼和苦闷。
终于有一天,汤姆看到了天天盼望的人,他立刻欢喜雀跃起来,和男孩子们嬉戏、追逐,大声说笑,他翻跟斗、跨栅栏、爬树、拿大顶……各样危险的动作,他都做了个遍。一边闹一边悄悄朝贝基看,他发现贝基根本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难道她没有发现是他在这里?于是,他干脆把战场移到她的面前,直接在她眼皮底下打闹,他抢了一个孩子的帽子,在教室里乱飞,还把一群孩子推倒,自己也在地上乱爬,他甚至差一点把贝基也牵扯到这一片混乱当中。但是,无论他怎么闹腾,贝基就是不动声色。最后,她扬起小脸从汤姆身边走过,不屑一顾地掉一句:“哼!
还以为自己有多了不起呢,在这里胡乱卖弄。”汤姆脸腾地一下涨得通红,马上收敛了手脚,灰头土脸地离开了教室。
汤姆终于明白了自己尴尬的处境,他不觉伤心失意、落落寡欢。他自说自话:看,没有人理睬我,我没有朋友,我就是个被大家抛弃的孩子。可是,他们一定后悔的,我已经非常努力的去改变了,可是,他们不接纳我,不宽容地对待我,他们一定要把我逼走才甘心。他们还会狠狠地责备我,是的,他们为什么不责备呢?我只是个没有人喜欢的被遗忘的孩子。除了去做坏事,我还有其他选择吗?
不知不觉,他已经走到了远离学校的草场巷,他听到远处传来上课的铃声,不禁呜呜哭了起来,以后,再也听不到这熟悉的上课铃声了。这不是他的错,他是被逼的。他的内心非常难过,既然这个世界如此冷漠,他也只能默默承受。虽然他们不肯容纳他,他最后还是原谅了他们。他越想越委屈,越想越伤心,终于忍不住痛哭失声。
很巧,他竟然遇到了盟友乔伊·哈珀,看起来哈珀的心情也异常沉重。很显然,这两男孩想到一块去了。汤姆果断地用袖子擦干眼泪,告诉乔伊·哈珀自己已经拿定了主意,一定要离开这个薄情寡义的地方,到广阔的天地里去流浪,再也不会回头了。他希望乔伊不要忘记他。
而乔伊却正是为了这个原因在四处找汤姆,他也准备离家出走。他的妈妈仅仅是因为他喝了一种以前没有尝过的奶油就暴打了他一顿,既然她那么讨厌他,他只好离开这个冷酷的家,就算是在外面死去也再不回来了。说不定他的妈妈会为此而感到高兴呢。
两个男孩心意一致,他们发誓要永远像兄弟一样紧紧相随,直到死亡把他们分开。接下来,他们开始为离开制订计划。乔伊想找个偏僻的深山去当隐士,只吃面包充饥,最后在饥寒交迫中悲惨死去。但是汤姆决意要去当海盗,他把理由陈述给乔伊听,乔伊立即同意了汤姆的建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