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顺便说一句,双目失明,却不被别人遗弃,这在并不圆满的世界中可算是出奇的幸运了。因为你的身旁有一个好人,一位妇人,一位姑娘,一位姊妹,一位可爱的人与你相依为命,她需要你,如同你需要她一样。你能不断地从她和你一起呆的时间的长短上推测她的感情,并且能告诉自己:“她把她的全部时间用在了我的身上,既然如此,这就说明我占有了她整个的心。”虽然看不见她,但可以感知她的思想,感到她衣裙的摇曳,如同小鸟振翅的声音;听见她往来,进出、说话、歌唱;在与世隔绝的生活中体味一份忠实、一份爱。你会觉得自己虽有缺陷,但却强大。在黑暗中,并正因为那种黑暗,自己却成了安琪儿的归宿;人生的乐事很少能与此相比。人生中最大的幸福便是爱与被爱。有人因为你的这种样子还在爱你,或者她爱你,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这种感受,只有盲人才会有的。在你痛苦的时候,有人体贴,有人抚爱,那他还有什么缺憾呢?有了爱便谈不上失明。并且这是何等的爱!这种爱是多么高尚啊!平安养育瞽瞢。一颗心摸索着,去寻求另外一颗心,结果得到了它。况且这还是一颗妇人的心。一只手扶着你,那是她的手;一张嘴拂着你的额头,那是她的嘴;在紧靠着你身体的地方,你听到一种呼吸的声息,那是她的声息。你得到了她的一切,从她的信仰直到她的同情,从不和她分离,得到那种柔弱力量的援助,倚仗那根不屈不挠的芦草,亲手触到了神明,并且可以把神明抱在怀里,有血有肉的上帝,那是何等的幸福!这颗心是一朵奥妙的花,它神秘地开放了。即使拿重见光明来交换,我们也不肯牺牲这朵花。那天使的灵魂时时在身旁;假使她走开,也是暂时的,是为了再转来而走开的;她和梦一样地消失,和实际一样地重现;我们觉得一阵暖气逼近身旁,这就是她来了。有说不尽的静谧、愉快和叹赏,我们自身即是黑暗中的光辉。还有那许多细微的照顾,这使那些琐碎的小事均变得意义重大。柔和的女性的声音催你入眠,填补了你丧失的世界,你虽然什么都看不见,但你得到了灵魂的爱抚。这是黑暗中的天堂。
卞福汝主教从这个天堂渡到了那个天堂。
滨海蒙特勒伊的地方报纸转载了他的噩耗。第二天,马德兰先生穿了一身全黑的衣服,帽子上戴了黑纱。
滨海蒙特勒伊对市长先生的此举颇感不解,大家议论纷纷。从丧服或许多少可以暗示出一点关于马德兰先生的来历。于是,大家认为他和这位年高德劭的主教是亲戚。客厅里的人说“他分明是在为迪涅的主教穿孝”。此举立即获得滨海蒙特勒伊高贵社会的某种好感,使马德兰的身价大大提高。那地方的一个小型的圣日耳曼郊区此地是贵族居住区。因此打算取消从前对马德兰先生的歧视。他很可能是那主教的亲戚。从此年老的妇女见了他主动屈膝行大礼,而年轻的女孩子则对他露出迷人的微笑。对于自己社会地位的提高,马德兰先生也有所察觉。一天晚上,那个小小的大交际社会中的一个老妇人,自以为资格老,就有管闲事的权利,于是,明明白白地向他问道:“市长先生,你一定是那位去世不久的迪涅主教的表亲吧?”
他说:“不是的,夫人。”
“可您在为他穿丧服!”那老寡妇又说。
他回答说:“那是因为,幼年时,我曾在他家里当过仆人。”
还有一件事让别人难以理解,那就是每当有流浪的通烟囱少年经过时,市长总要把他们请来,问他们的姓名,并给他们钱。通烟囱的孩子们听说这件事之后,便全都拥向滨海蒙特勒伊。
五天边隐约可见的闪电
敌意,随着岁月的流逝而渐渐消失。起初,有一种势力在与马德兰先生对抗。那种势力,凡是地位日益增高的人都会遇得到——人心的险恶以及造谣中伤;后来,剩下的只有一些恶意了,再后来,剩下的就只有一些戏弄了。最后,敌意全部消失,为真诚和恭敬所代替。在1821年前后的一段时期,滨海蒙特勒伊人口中的“市长先生”这几个字,几乎和1815年迪涅人口中的“主教先生”一样的真挚了。周围10法里以内的人都来到马德兰先生这里,向他求教。他排难解纷,调解诉讼,令敌对双方和好。他成了仲裁人,每个人都认为他能主持公道,维护正当权利。仿佛他有一部关于灵魂的自然法典。这形成了一种传染性的尊崇,六七年不到的工夫,它已遍及全乡。
但在此地,却有一个人绝对不受这一切的影响,不管马德兰伯伯怎样做,他总是固守己见,一种不可软化、无可撼动的本能驱使他警惕着,令他终日不安。的确,某些人确有一种本能,这种本能和同类的其他本能一样纯洁坚贞。这是一种兽性本能。这种人遇事不犹豫、不慌乱,有话必讲,从不认输。他坚定、果敢,对于智慧方面的一切箴言和理智上的一切批判,他无不顽强抗拒,无论命运如何安排,他的那种兽性本能总会作祟,向狗禀报猫的到来,向狐狸禀报狮子的来到。
经常是这样:马德兰先生恬静和蔼地从街上走过时,人们一片赞叹。不过有一个人是例外的。他身材高大,铁灰色的礼服,手拿粗棍,头戴平顶帽。他紧紧盯住马德兰先生,交叉着两条胳膊,缓缓地摇着头,下嘴唇把上嘴唇一直送到鼻子,做出一种丑态,意思在说:“此人究竟是……?我肯定在哪里见到过他……总而言之,众人皆醉我独醒,他的假面目瞒不了我。”
这是一个神色严厉的人物,令人望之心悸。
他叫沙威,一个警员。
他在滨海蒙特勒伊从事困难、艰巨的侦察工作。他对马德兰开始时候的事知之甚少。沙威这个职位是经现任巴黎警署署长、原任内阁大臣的昂格勒斯伯爵的秘书夏布耶先生保荐取得的。沙威来滨海蒙特勒伊,是在当厂主的马德兰伯伯发财已成为马德兰先生之后的事。
某些警官的面孔与众不同,这种面孔是由卑鄙的神情和权威的神情结合而成的。沙威的面孔不是一般警官具有的那一种。他的面孔少了卑鄙的神情这一成分。
在我们的信念里,假如肉眼可以看到灵魂,那么,我们就会发现一个怪现象,那就是每一种人都能在自然界找到一种与之类似的动物。我们还很容易发现一种未被思想家完全弄明白的真理:从牡蛎到鹰隼,从猪到虎,一切禽兽的性格也在人的性格里找得到,每个人又都具有某种动物的性格。有时,一个人还可能同时具有几种动物的性格。
禽兽并非他物,只不过是我们品质好与坏的具体化而已。它们在我们面前游荡,好像我们灵魂的影子。这是上帝对我们的提示,让我们自省。这样,禽兽既然起到这种暗示作用,那么,上帝就没有必要对它加以改造了;再说,改造它们又有何用?实际上我们的灵魂也不尽相同,因此上帝才赋予人们不同的智慧,赋予人们一种可塑性。社会的良好教育可以使任何类型的灵魂的优点发扬光大。
这自然只是从狭义方面、只是就尘世间的现象来谈的,不牵涉诸如前生和来生的所谓灵性问题。那些问题过于深奥,不属于人的范畴。有形的这个我绝对不允许思想家否认无形的那个我。肯定这一点,我们再来谈别的。
现在,假使大家同意我们的见解,承认在任何一个人的身上都有一种禽或兽的本性,那么,这便为我们研究沙威提供了方便。
阿斯图里亚斯阿斯图里亚斯,古代西班牙的一个行省。地方的农民都确信这样的见解:每一胎小狼里,一定有一只狗,而那只狗一定会被母狼咬死,不然,那只狗长大以后会把所有的小狼吃掉。
假如你把一副人脸加在那狼身的狗头上,那便是沙威了。
沙威的父亲是个苦役犯,母亲一直靠纸牌算命度日。他是在监狱中出生的,成人之后认为自己没有进入社会的可能,有被社会抛弃之感。他发现有两种人被置于社会之外:攻击社会的人和保卫社会的人。他认为自己只能在这两种人中选择一种,同时他觉得自己有一种道不出的刚毅、规矩、严谨的本质,而对他自身所属的那个游民阶层,也有一种说不出的仇恨。这样,他当了警察。
他在前进的道路上一帆风顺,40岁时当上了侦察员。
青年时,他曾在南方的监狱里服务过。
在往下说之前,我们有必要先研究一下沙威的面孔。
沙威的脸上生有一个塌鼻子、两个深深的鼻孔,鼻子两边各有一大片络腮胡子。初次看见那两片森林和那两个深窟的人都会感到很不自在。沙威不苟言笑,笑时狰狞可怕,两片薄嘴唇张开,不但露出他的牙,而且露出牙床肉,这时,他的鼻子四周也会出现一种像猛兽的嘴那样偏圆形的粗野皱纹。严肃时的沙威好像猎犬,笑时的沙威好像凶虎。头盖骨小,牙床大,头发遮着前额,一直垂到眉宇,双目之间有一条浑浑的皱痕,像是一颗怒星。他目光深沉,嘴唇老爱闭着,一副凶气凌人的模样,令人望而生畏。
在他心中有两种感情支配着他;尊敬官府,仇视反叛。这两种感情本来很简单,还可以说相当不错,但他持之过度便难免作恶了。在他的眼里,偷盗、杀人,一切罪行皆属反叛的不同表现。凡在政府有一官半职的人,上自内阁大臣,下至乡下民警,他都有一种盲目崇拜的感情。对触犯法律的人,他一概鄙视、嫉恨厌恶。他就是这样的偏激,不承认任何例外。一方面他说:“公务员不会有错,官员永无过失。”对于另一方面他则说:“他们做不出什么好事,一律的不可救药。”他这一类人思想过激,认为人的法律有权随意指定某人为罪犯,必要时也有权确认某人的罪状,同时,还不允许社会下层的人进行申辩。沙威坚决、严肃、铁面无私,他又是一个沉郁的梦想者,能屈能伸,有如盲从的信徒。他的目光像是一把钢锥,寒光袭人。他把毕生的精力都放在警惕和侦察上,想用笔直的眼光看透曲折的事物。他深信自己的作用,热爱本职工作;做暗探,如同他人做神甫。他一生刻苦、独居、克己、节欲,从未享受过生活乐趣。他对职务是绝对公而忘私的,栽到他手里的人绝无好结果。越狱者如果是他的父亲,他必逮捕之;潜逃者如果是他的母亲,他必告发之。他对自己这样的行为会感到满意,如同做了善事一样坦然。他理解警察,正如斯巴达人理解斯巴达一样;他是一个无情的侦察员,一个凶顽的诚实人,一个铁石心肠的密探,一个具有布鲁图布鲁图,公元前6世纪罗马帝国执政官。性格的维多克维多克,当时法国的一个著名侦探。
沙威的整个性格是贼眼看人、深藏不露。他似乎是一种象征,以研究高深的宇宙演化论闻名的梅斯特尔学派肯定会如此评价他。他的额头和眼睛都深深地埋在帽檐之下,下颌掩盖在领带之后,手缩在衣袖里,然而,他一旦认为需要,他那青筋暴露的扁额,阴气逼人的眼睛,吓人的下巴,粗大的手,怪模怪样的短棍,这一切,都会像伏兵那样突然从黑影里全部出现。
他尽管讨厌读书,但闲暇时还找来一些书籍阅读。他说起话来喜欢咬文嚼字,并不是一个不通文墨的人。
我们已经说过,他一点也没有不良的嗜好。得意的时候他只闻一点鼻烟。他仅仅在这一点上带点人性。
有一个阶级,在司法部的统计年表上被称为“游民”,我们不难知道沙威这种人为什么会成为它的阎王。一提沙威的名字,可以使这个阶级的人们退避三舍,失魂落魄。
以上我们描述的就是这个恶魔的完整形象。沙威好像是一只永远盯在马德兰先生身上的眼睛——一只充满疑惑和猜忌的眼睛。马德兰先生对此也有所察觉,不过他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不仅没有询问沙威,而且没有回避他,坦然地承受沙威那恼人的目光。他对待沙威,和对待旁人一样,轻松、和蔼。
从沙威讲话的口气中我们猜测,或许他已在悄悄调查马德兰先生从前的一些事。因为好奇心是与生俱来的。一半由于本能,一半由于志愿。他仿佛已经了解到底细,有时他还遮遮掩掩地说,已有人在某地调查过某个消失了的人家的某些情况。有一次,他对自己说:“现在我相信,我已经抓住了他的尾巴。”在这以后,他一连思索了三天,三天都没有吭声,似乎他将要到手的证据丢失了一样。
另外,我们有必要做一点修正。因为某些用语可能过于绝对化,其实人的想象不可能不出现误差,并且本能的特性也正在于有时它自己也会受到外界的干扰,因此出现困惑和退缩。不然的话,本能就会比智慧优越,禽兽也比人类聪明了。
马德兰先生那样恬静、那样安闲,做起事来那样荡然,这一切,实在令沙威感到迷惑不解。
然而,有一天,他的这种奇特的行为似乎给了马德兰先生狠狠的一击。下面是这件事的经过。
六福舍勒旺伯伯
一天早晨,马德兰先生从滨海蒙特勒伊的一条没有铺石子儿的小街经过时,看见远处聚了很多人,并传来阵阵嘈杂的声音。于是,他赶到了那儿。原来,一个叫福舍勒旺的老年人刚刚摔在他的车子下面,因为那拉车的马滑了一跤。
这福舍勒旺是当初一贯歧视马德兰先生的少数几个冤家中的一个。他从前当过乡吏,原是一个粗通文墨的农民,马德兰初到时,他的生意正在衰败。福舍勒旺眼见这个普通工人日益富裕,而他自己,一个大老板却渐渐衰败下来,于是满腔嫉妒,一遇机会,便竭力对马德兰加以暗算。他破了产,年纪老了,并无家室儿女,为了生活,只好靠仅有的一辆小车和一匹马糊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