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她对一个邻家的女人说:“怕什么!我常这样告诉自己,只睡五个钟头,其余的时间全拿来做针线,总可以马马虎虎吃上一口饭,而且人发起愁来吃得总少些。再说,面包就着痛苦、就着忧愁、就着烦恼,活下来是没什么问题的。”
如果这时女儿在她的身边,对她来说是一种莫大的安慰。她想接她过来。但她来了怎么办?忍心让女儿和自己一道受苦吗?况且她无法支付德纳第的钱,至于旅费更无从谈起。
把这种可以称为安贫技能的课程教给她的那个老妇人是一个叫做玛格丽特的圣女,她立志为善,不分贫富她皆以善待之。她不会写字,只勉强能签“玛格丽特”。她信仰上帝,她的知识,也就只有对上帝的信仰。
世间有许多这样的善人,他们虽一时困窘,但前程远大,总有一天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起初,芳汀羞得不敢出门。
她一上街,便猜想别人一定会在她背后指指点点。大家都瞧着她,却没有一个人与她打招呼;路人冷酷的侮蔑神态,犹如一阵寒风,刺入她的灵魂和肉体。
一个小城里,一个不幸的妇人,就这样毫无掩盖地直接处于众人的嘲笑和好奇心的包围之中!如果是巴黎,至少,会没有人认识你,大家彼此不相识,那倒好像有了件蔽体的衣服。唉!她多么想去巴黎呀!但不可能。
她已习惯于过苦日子,她还得习惯遭人轻视。她渐渐打定了主意。两三个月过后,她克服了羞耻心理,若无其事地走出房门,上街了。“这有什么关系呢?”她想,她昂着头,带点苦笑,在街上往来。她感到自己已经变成了一个不知羞耻的人。
维克杜尼昂夫人有时能看见芳汀从她窗子下面走过时的情景。她看到了“那家伙”所遭受的苦难。每逢这时,她就想到,幸而有了她,“那家伙”才得到了应有的惩罚。每逢想到这时,她心中便涌上一阵心满意足的感觉。这是恶人的幸福感。
过度的操劳使芳汀疲惫不堪,她干咳病开始恶化。她有时对她的邻居玛格丽特说:“摸摸看,我的手多热啊。”
但是,每天早晨,每当她拿起那一把断了的旧梳子去梳拢她的头发时,看到自己的头发是那样的光彩照人、那样的细软如丝,片刻间,她还能产生一种快感。
十心满意足的后果
芳汀是在冬天还没有结束时被撵出工厂的。夏季过后,冬季又来了。白天短,工作也少。这样的季节,完全没有热,完全没有光,完全没有中午,紧接着早晨的是夜晚,是迷雾,是黄昏。窗门冥暗,万物不辨。天空像是暗室中的透光眼,人像是整日坐在地窖中。天上的水,人的心,同时结了冰。太阳也好像是个穷人,愁眉苦脸。债主们却在紧紧逼她。
芳汀赚的钱越来越少,债却越来越多。德纳第夫妇没有按时收到她的钱,便时常写信过来。来信使她愁哀异常,让她心碎。有一天,他们来信说,冬天到了,珂赛特的衣服还没有着落,她得赶快寄10法郎过去,好给珂赛特买一条羊毛裙。芳汀把这封信紧紧揉搓了一整天。到了晚上,她走到街角上的一个理发店,取下她的梳子。她那一头金发一直垂到腰际,看了令人惊叹。
“好漂亮的头发!”那理发师喊着说。
“您肯出多少钱?”她说。
“10法郎。”
“剪好了!”
她买到一条绒线编织裙,给德纳第寄了去。
德纳第收到裙子之后气得要命。他们要的是钱。于是,那裙子便穿在了爱潘妮身上,可怜的百灵鸟仍在风中战栗。
芳汀想道:“我的孩子不会挨冻了,我用我的头发给她编织了衣裙。”她自己戴上一顶小扁帽,遮住光头。她仍然美丽。
一种黯淡的心思在芳汀心底油然而生。当她想到自己已不能再梳头时,便产生了怨恨四周一切的情绪。她素来和旁人一样是尊敬马德兰伯伯的,但是,屡次想到撵她走的是他,使她受尽痛苦的也是他,她便恨起他来,并且这种情绪越来越强烈了。从工厂门口经过,见工人们站在那儿的时候,她故意做出嬉皮笑脸的样子,并且哼着小曲。
一次,有个年老的女工看见她这样,便道:“这姑娘不会有好结果的。”
芳汀和一个流浪的穷音乐师姘居了。这人好吃懒做,常打她,她一点也不爱他,与他姘居完全是自甘堕落的一种表示。没多久,那个人便抛弃了她。
她一心牵挂她的孩子。
她越堕落,便越觉得周围的一切黑暗,而越这样,她越感到她的小安琪儿可爱。她常说:“我发了财,就把珂赛特接到身边。”这样说罢接着是一阵笑。咳嗽病没有好,并且开始了盗汗。
一天,她收到德纳第夫妇的一封来信,信里说:“珂赛特害了一种叫做猩红热的病。这病非用昂贵的药物医治不可。这已把我们的钱折腾光了。假如在八天之内你不赶紧寄来40法郎,那孩子可就没救了。”
她放声大笑,对老邻居说:
“哈!他们真好!40法郎!只40法郎!两个拿破仑!可他们要我到什么地方去弄这40法郎呢?这些乡下人真愚蠢透顶!”
当她走到楼梯上时,又拿出信来,凑近天窗,把它仔细读了一遍。随后,她下得楼来,跑向大门,一边跑,一边跳,一边笑。
有个人碰见她,问她:
“什么事值得您高兴到这种样子?”
她说:
“两个乡下佬给我写了一封信,跟我开玩笑,向我讨40法郎!真够可以,这些乡下佬!”
她来到广场上,看见一辆奇怪的车子下面围着许多人,车上有一个穿红衣服的人正张牙舞爪对着下面的人大声讲些什么。那人是兜售整套牙齿、牙膏、牙粉和药酒的江湖医生。
芳汀也钻进人群,也跟其他人一起笑着。那人既说江湖话,也说俚语。前者是说给流氓听的,后者是说给正经人听的。忽然,他发现有个美丽的姑娘笑的时候露出了美丽的牙齿,于是,喊起来:
“哎,那个漂亮姑娘,您的牙齿真是美极了,假如您把瓷牌卖给我,每个我出一个金拿破仑。”
“瓷牌?什么是瓷牌?”芳汀问。
“瓷牌就是门牙,”那位牙科医生回答说,“就是上排的两个门牙。”
“太吓人了!”芳汀大声说。
“两个拿破仑!”旁边的一个老太婆没有了牙齿,她张开干瘪的嘴说,“这姑娘好福气!”
芳汀堵起耳朵逃也似的跑了,免得再听到那哑嗓子。但是那人仍然喊道:“您考虑一下,美人!两个拿破仑,它大有用处呢。您拿定了主意,晚上可来找我。我在银甲板客栈恭候大驾。”
芳汀回到家里,怒不可遏地把经过说给她那好邻居玛格丽特听:“您说说,真是可恶到了极点。世上居然有这种人。他想拔掉我的两颗门牙!我将变成什么怪模样!头发可以生出来,可牙齿……呀,真是个害人精!我宁愿从六层楼上一个倒栽葱下去,也绝不……他告诉我说,晚上在银甲板客栈等着我。”
“他给多少钱?”玛格丽特问。
“两个拿破仑。”
“啊!40法郎!”
“没错,40法郎……”
她出了一会儿神,跑去做针线活了。但没过一刻钟,她丢下手里的活儿,跑到楼梯上,又打开德纳第夫妇的那封信。
她转回来,问在她身旁干活儿的玛格丽特说:
“您知道猩红热是怎么回事吗?”
“知道,”那个老姑娘回答说,“一种病。”
“治这种病需要很多钱?”
“啊!是的。”
“怎么会得那种病呢?”
“谁知道!”
“小孩子也会得那种病?”
“小孩子才最容易。”
“这种病很危险吗?”
“是的,危险。”玛格丽特说。
芳汀离开房间,又回到楼梯上读那封信。
到了晚上,她下了楼。有人看见她朝着巴黎街走去,那正是有许多客栈的一条街。
第二天清晨,天还没亮,玛格丽特走进芳汀的房间(她们每天一起干活儿,好共点一支烛),看见芳汀坐在床上,面无血色,像冻僵了一般。芳汀一夜不曾睡。她的小圆帽落到膝头上。烛点了一整夜,几乎燃完了。
玛格丽特停在门口,见到屋里乱七八糟,大惊道:
“主啊!烛点尽了!一定出了大事情?”
随后,她看见了芳汀转过来的光光的头。
一夜工夫芳汀仿佛老了10岁。
“耶稣!”玛格丽特说,“到底出了什么事?芳汀!”
“没什么,”芳汀回答说,“很好,我的孩子死不了了,那种病把我吓死了——现在她有救了。我放了心。”
她一面说,一面让玛格丽特看桌子上两个闪亮的拿破仑。
“呀,耶稣上帝!”玛格丽特说,“这是横财呀!从哪里弄到的?”
“我弄到了手。”芳汀回答。
她边说边微笑着。那支烛正照着她的面容——一种血迹模糊的笑容。一条带血的口水还在她的嘴角上挂着,嘴上一个大黑洞。
两颗门牙被拔掉了。
她把那40法郎寄到了孟费梅。
其实这是德纳第夫妇谋财的骗局,珂赛特没有病。
芳汀把她的镜子丢到了窗外。她早已搬出二楼那间小屋子,到了房顶下面的一间用木闩闩着的破阁楼里;许多房子,房顶和天花板相交成斜角,这斜角便构成小房间,它会时时撞你的头。芳汀住的便是那样的一间。贫苦人住房子走到尽头,就等于生命到了尽头,这时,非低头不可。她床没有了,只留下了被子,其实那也只是一块破布。地上一条草席,一把破麦秸椅。她从前养的那棵小玫瑰花,因不再被人料理,已经枯萎了。在屋的另一角,有个用来盛水的奶油钵,冬天水结冰,层层冰圈标志着高低不同的水面,这样已经很久了。她现在连打扮一下的心思都没有了,常常戴着一顶肮脏的小帽,一点也不再担心被人耻笑。也许是没有时间,也许是不经意,她的衣衫也不再缝补了。袜跟破了便塞进鞋子里去,破洞越大,塞得越多。这可以从那些垂直的折皱上看出。她那件破旧的汗衫上,是一块块拼到一起的一碰即裂的零碎竹布。债主们与她纠缠不休,让她坐立不宁。她想避开他们,无论街上,还是其他地方,但是做不到。她时常整夜地哭,整夜地想,眼睛变得出奇的亮了。左肩胛骨时时作痛,咳嗽不止。她心里恨透了马德兰伯伯,但是嘴上不说。每天她缝17个钟头,但是,一个以低低的价钱包揽女囚工作的包工,忽然压低了工价,这使女工的工资每日减到了9个苏。17个钟头的工作,9个苏!她的债主们的狠心却没有减弱。那个旧货商人差不多把全部家具拿走了,现在还在不停地叫喊:“什么时候还我钱,贱货?”这些人究竟要芳汀怎么办?此时,她觉得自己走投无路,于是,在她的心底生出了一种困兽的情绪。也正是这时,她又收到了德纳第的信,信上说他已经等了许久,已仁至义尽,他立刻要得到100法郎,否则就把珂塞特撵出去。信上说,她大病方愈,但是,要没有那100法郎,他们也就顾不了许多,只好让她离开,无论天有多冷,路有多难,死在路边就是了。
“100法郎!”芳汀想道,“这需要每天赚5个法郎,可上哪里去找每天赚5个法郎的事由儿呢?”
“去他妈的!”她想,“统统都卖了吧!”
于是,这个苦命人当了妓女。
十一基督,救救我们
芳汀的故事说明了什么?
它说明,社会收买了一个奴隶。
向谁收买?
向贫苦收买。
向饥寒、孤独、遗弃、贫困收买。这是令人痛心的买卖。一个人要拿灵魂去交换一块面包。贫苦卖出去,社会买进来。
耶稣基督的神圣法则统治着我们的社会文明,但是,这些法则并没有溶进文明里面去。一般人认为,在欧洲,奴隶制度早已被消灭。其实这是一种误解。奴隶制度并没有消失,只是变换了它存在着的方式:压迫妇女,形成娼妓制。
压迫妇女,就是压迫温情、压迫柔质、压迫美貌、压迫母性。这是男性的一种耻辱,而且这种耻辱绝非微不足道。
悲剧发展到这一幕,芳汀已完全不是从前的那个芳汀了。她变成了污泥,而在变成污泥的同时,也就变成了木石。不管是谁,一与她接触就会感到一股冷气。她以身事人,任人摆布,不问是谁。留在她脸上的,不是屈辱,就是怨愤。生活的法则,社会的秩序已经给她下了定论。她已经承受了她可承受的一切。该感受到的一切她都感受到了,一切的一切她都忍耐过了,一切的一切她都体验过了,她还放弃了一切,失去了一切,并为这一切痛哭。她忍耐,忍耐使她变得冷漠。她把死亡看成了睡眠。她不再逃避什么,也不再怕什么。满天的雨水统统落在她一个人的头上,整个的海洋全部倾泻在她一个人身上,对她也算不了什么!她成了一块海绵,周身浸满了水。
至少她是这样思考的。但是如果芳汀以为现在她所忍受的是生命中最痛苦不过的折磨,以为这些折磨已经到了尽头,那她可就错了。
唉!这被横遭蹂躏、弄得零零乱乱的生灵算是什么呢?他们的归宿何在?为什么会是这样?
能够回答这些问题的人,就能够洞悉人间的黑暗。
有这种本领的只有一个,他叫做上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