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见了吗?瞧见我往他脸上吐唾沫了吗?哼!老贼市长,你休来吓唬我,我不怕你,我只怕沙威先生。我只怕我的好沙威先生!”
这样说着,她又转向那位警察。
“既然如此,您瞧,警察先生,就应当公正处理,我知道您是公正的,警察先生。说实在话,事情其实很简单,一个人闹着玩儿,把一撮雪放到一个女人的背上,在逗那些官兵们开心,人总是要开开心的,我们这种人本来就是让人开心的,这很自然!随后,您,您来了。自然你要尽职尽责,维持秩序,带走那个犯错误的妇人。现在,您又说释放我,可怜我,可怜我的孩子,知道我坐六个月的牢,孩子就无法养活了。您真好,沙威先生。放了我后,我不会再闹事了。啊!我不会再闹事了,沙威先生!从今以后,别人不管如何作弄我,我也不会动怒了。您知道,今天我叫了一声,因为那东西让我实在难受,我一点也没有防备,并且,我说过,我有病,咳嗽,我的胃里好像有块滚烫的东西,医生嘱咐‘好生保养’。您摸摸看,把您的手伸过来,不要紧的,就是这儿。”
她不再哭了,声音变得娓娓动听起来。她把沙威那只大而粗的手拉过来,放在她那白白嫩嫩的胸脯上,笑眯眯地看着。
随后,她起身整理零乱的衣服,把跪在地上弄皱的衣服抚平,然后走到大门口,和颜悦色地对士兵们点了点头,柔声说道:
“孩子们,警察发话了,放我走——我走了。”
她抓住了门闩。再向前一步,她便到了街上。
沙威一直斜着身子站在中央,眼睛看着地面,一动不动,好像一座妨碍行动、正待安置的塑像。
门闩的响声把沙威从困惑中惊醒,凛然不可侵犯的神情重又出现在他的脸上。它是这样的一种表情:它出现在卑微的人的脸上会很吓人,它出现在猛兽的脸上会很凶恶,它出现在下流人的脸上会很残暴。
“中士,”他吼道,“你没看见那骚货喊着要走!谁让你放她走的?”
“我。”马德兰说。
听出是沙威的声音,芳汀猛地抖了起来,手一下子丢开门闩,好像一个贼,被抓后丢下了赃物。听了马德兰的声音,她转向了他。从这时起,她一声不吭,极力屏住呼吸,目光轮番地从马德兰身上移到沙威的身上,又从沙威身上移到马德兰的身上,哪个讲话她就看哪一个。
我们必须说清楚,沙威“怒气冲天”了。因为到了“怒气冲天”的地步,他才敢在市长释放芳汀的指示后,对一位中士严加训斥。难道他忘记了站在自己面前的是一位市长吗?难道他已经想好,认为一个“领导”不可能作出那样的指示吗?难道他认为市长先生维护这个女人,是言不由衷的吗?或者是在这两个小时之内当他目睹了这桩大事之后,下定了决心,要使小人物变成大人物,使士兵变成官长,使警察变成法官,并且,他认定,在这种非常情况之下,所有的秩序、所有的法律、所有的道德、整个政权、整个社会,都须统统由他沙威一人来体现吗?
不管怎么说,当时的情况反正是这样:马德兰先生说了那个“我”字之后,沙威便转向市长,他脸色发了青,嘴唇发了紫,面容极端冷峻,目光极端凶顽,浑身出现一种不易察觉的战栗,他眼睛朝下,但语气坚决:
“市长先生,这不可以。”
“为什么?”马德兰先生说。
“因为这可恶的女人,侮辱了一位绅士。”
“警察沙威,”马德兰先生用一种委婉平和的语调回答说,“您听我说。您诚实,不难向您解释明白。实际情形是,刚才您把这妇人带走时,我在场,当时还有不少看热闹的人。我调查过了,我了解前因后果,有错的是那位绅士,应该捉他归案,才是公正的。”
沙威回答说:
“这贱人刚才侮辱了您。”
“那与你无关,”马德兰先生说,“我想,我受了侮辱应当由我自己处理。”
“我请您原谅,市长先生,您受的侮辱并不是只与您有关,事关法┞伞…”
“警察沙威,”马德兰先生回答说,“最高的法律是良心。这妇人的话我都听到了。我晓得该怎么处理。”
“但是,市长先生,我对所见到的事感到疑惑。”
“那您听从指示好了。”
“我听从的是职责。职责要求我把这个妇人送进监狱,服刑半年。”
马德兰先生和颜悦色地回答说:
“请听清楚我的话:她一天牢也不会坐。”
沙威听了那句坚决的话之后,竟然敢于定睛注视着市长,并且和他争辩起来。不过,他说话的声音始终是毕恭毕敬的:
“和市长先生争辩,我感到由衷的痛苦,这是我生平第一次,但是,我请示您准许我提出下述意见:我是在我的职守范围以内行事的。市长先生既然愿意,我回过头来再谈谈那位绅士的事。当时我在现场,这个婊子先跳起来打了巴马达波先生。巴马达波先生是一位选民,并且是公园角上那座有阳台的石条砌三层漂亮公馆的主人。在这个世界上,还是应该注意到这些的!总而言之,市长先生,这件事和我有关,牵涉一个街道警察的职责,我决定收押她。”
马德兰先生把两条胳膊叉在胸前,用一种从未用过的严厉声音说道:
“这是一个市政警察问题。根据刑法第九、第十一、第十五和第六十六条,这个案子的审判权归市长。我命令释放这个妇人。”
沙威还不死心:
“但是,市长先生……”
“我提请您注意1799年12月13日关于擅行拘捕问题的法律第八十一条。”
“市长先生,请允许我……”
“一个字也不要再讲了。”
“可是……”
“出去!”马德兰先生说。
沙威站定,好像一个俄罗斯士兵,碰了个硬钉子,他向市长先生深深鞠了一躬,一直弯到地面,然后出去了。
芳汀赶忙躲开,望着他从她身边走过,吓得抖作一团。
她的心中也乱作一团。刚才的一幕过去了。她自己成了两个对立力量的争夺对象。她见到是两个掌握她的自由、生命、灵魂、孩子的人在彼此争斗。她看明白了,那两个人一个要把她推向黑暗,另一个要把她拉向光明。在这场斗争里,她的恐怖情绪越来越强烈,她仿佛看到了两个巨人,一个像是引她坠入深渊的恶魔,一个像是使她快乐的天使。她也看明白了,天使战败了恶魔。奇怪的是,正是这位天使,这位马德兰市长,她往日咬牙切齿的憎恨的,却是她的救星。现在,更令她吃惊的是,他拯救她,正好在她狠狠侮辱了他一番之后!她错了?应该完全改变对他的看法?……她感到莫名其妙,于是,她发抖,望着,听着,感到头晕目眩。马德兰先生每说一句话她都觉得当初产生、一直存在的那种仇恨,正在她的心底软化、坍塌,代之而起的是无法形容的欢乐、信心和爱。
沙威出去以后,马德兰先生转身朝着她,好像一个对不住下属的长者,慢慢向她说:
“我听了您的话,才知道了事情的真相。我相信是真的,我也觉得是真的。我对您离开我的工厂的事一无所知。为什么您当初不来找我呢?这样好了:我替您还债,把您的孩子接来,要不您就去找她。今后,住在这里,还是去巴黎,由您决定。假如您愿意,您可以不必工作,您和您的孩子由我负责。您需要多少钱,我就给您多少钱。今后,您将愉快地生活,做个诚实的人。并且,您听着,假使您刚才说的话全是真的(我不怀疑),您的一生,在上帝面前,会始终是善良的、贞洁的。啊!可怜的女人!”
可怜的芳汀不能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脱离下贱的生活,和珂赛特在一起,自由自在、富富裕裕、快快乐乐、诚诚实实地和珂赛特一道过活!她仿佛在连续不断的困苦之中忽然发现前面就是理想中的天堂。她将信将疑地望着那个和她谈话的人,她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只发出两三次“啊!啊!啊!”的声音,她的膝头在向下沉,最后跪在了马德兰先生跟前。马德兰先生还没有注意到,她就抓住了他的手,并在上面狠狠地吻着。
随后,她晕了过去。
六、沙威
一安息之始
马德兰先生雇人把芳汀抬到了工厂的疗养室,把芳汀交给了嬷嬷们。嬷嬷们把她安顿在了床上。她发起了高烧。昏迷之中,她大声喊叫,说胡话,折腾了大半夜,后来睡着了。
快到第二天中午时,芳汀醒来。她听见床边有呼吸声,拉开床帏,见马德兰先生在一边站着,正望着她头顶上面的一件东西。她看到,他的目光里满是怜悯沉痛的神情——他正在祈祷。她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发现了悬在墙上的那个耶稣受难像。
从此芳汀彻底改变了对马德兰先生的看法,觉得他身子周围有层光。当时,他一心一意在祈祷。她久久地望着他,怕惊动了他。最后,她才细声问:
“您在做什么哪?”
马德兰先生已经站了一个钟头了。他没有叫醒她。她问后,他握着她的手,试了试她的脉搏,说道:
“感觉好些了吗?”
“我睡了好一阵,”她说,“我好多了,很快就没事了。”
这时,他回答她刚才提的问题,好像她还在问似的:
“在为天上那位殉难者祈祷。”
他心里还嘟哝着另一句:“也为地下的这位殉难者。”
马德兰先生调查了一整夜又一个早晨。现在,事情的来龙去脉他都清楚了。芳汀身世中的一切痛心的细节,他都知道了。
他接着说:
“您受了很多苦,可怜的慈母。啊!您苦到了尽头,取得了做永生极乐之神的资格。人变成了天使都是这样的。这并不是人的错处,人不知道有别的办法。您明白吗?您脱离了地狱,而它,正是另一种天堂。路就是从那里开始的。”
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她呢,她露出了绝美的笑容,尽管因为缺了两颗门牙,嘴上有一个黑洞。
沙威连夜写了一封信。第二天一早,他亲自来到滨海蒙特勒伊邮局把信寄了出去。信封上写着“巴黎,呈警署署长秘书夏布耶先生”。沙威邮信的事,警署的人大都已经知晓。邮局的人从字迹上也辨认出是沙威的笔迹。人们都以为沙威想要辞职。
这边,马德兰先生给德纳第去了一封信,随信又附上300法郎,其中的120法郎声明是替芳汀还债的。要求德纳第立刻把孩子送来,因为孩子的母亲正在生病,特别想见到孩子。
德纳第喜出望外。“撞到鬼了!”他向他的婆娘说,“不要放走这孩子。小百灵鸟快要变成一头有奶的牛了。我明白了,不错!一个阔佬爱上了她的妈妈。”
他给芳汀寄出一张500多个法郎的账单。账单造得决无破绽。还附了两张收据,一共300法郎,一张是医生的,一张是药剂师的。这些收据也是真的,只是不是因珂赛特开出的。爱潘妮和阿兹玛刚刚得了两场大病。德纳第玩了冒名顶替的把戏。
马德兰先生见到账单和收据后立刻又寄去300法郎,并有附条:“快快送珂赛特过来。”
“不!”德纳第说,“别放走这孩子。”
芳汀的病没有转好的征兆,不得不继续留在医疗室里。两个嬷嬷接收“这姑娘”时,打心眼里不高兴。见过兰斯兰斯,法国东北部城市,有一个著名的大天主堂。地方那些浮雕的人,都不会忘记贞女们看望那些疯处女时所表现出来的那种神情,她们鼓着腮,一脸不情愿的样子。贞女鄙视荡妇,自古亦然。这种心理,是妇德的一种体现。而嬷嬷们的这种蔑视之情,又因宗教的因素大大加重了。然而,令人感到惊异的是,嬷嬷们对芳汀的这种情绪,没有几天,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芳汀是那样的柔弱,那样的谦恭,尤其慈母般的心肠让人备感心酸。一天,她在发烧时嬷嬷们听见她在说:“我是一个有罪的人,但等我有了自己的孩子在身边,那就可证明上帝赦免了我的罪了。我生活在罪恶之中时,是不愿让孩子和我在一起的。我见了她那一双惊奇的、愁苦的眼睛是会受不了的。不过,我是为了她才做起坏事来的,看在这一点上,那就请上帝赦免我的罪吧!珂赛特一到我的身边,上帝就会保佑我们。那孩子是无辜的,望着她,我就得到了安慰。她不知道这一切,她是一个安琪儿,你们看吧,我的嬷嬷们,她那样小小的年纪,翅膀是不会脱掉的。”
马德兰先生每天来看她两次,每次她总会问他:
“不久我就可以看见我的珂赛特了吧?”
他总是回答她说:
“她随时可到,也许就在明天早晨,我正等她呢。”
于是,那母亲的惨白面容也开朗起来。
“啊!”她说,“我是多么快乐呀。”
我们刚才说过,她的病情没有减轻,并且状况仿佛一天比一天更严重了。那一把雪紧贴着肉塞在她两块肩胛骨中间,一阵突如其来的寒气,一下子损伤了她发汗的机能,这样几年以来潜伏在她体中的病,急剧恶化。当时,人们才采用劳安内克劳安内克(1781-1826),法国著名医生,听诊法的发明者。杰出的发明,开始对肺病进行研究和治疗,因此,医生听诊了芳汀的肺部以后,摇了摇头。
马德兰先生问那医生:
“怎么样?”
“她不是想见她的孩子吗?”医生说。
“是的。”
“那就赶快把她接来呀!”
马德兰先生听罢吃了一惊。
芳汀问他说:
“医生是怎么说的?”
马德兰先生勉强微笑着。
“他说您看到孩子后,就会好起来的。”
“啊!”她回答说,“这话不错!可那德纳第家怎么要留住我的珂赛特,不放她来呢?啊!她就会来的。现在我总算看见盼望已久的幸福啦!”
但是,德纳第不肯“放走那孩子”,并且找了一大堆不是理由的理由。珂赛特有点不适,天气严寒不宜上路,有一些事情要处理,等待收据,如此等等。
“我可以派个人去接珂赛特,”马德兰伯伯说。“必要时,我亲自去。”
他照着芳汀的口述,写了这样一封信,又叫她签了名:德纳第先生:
速将珂赛特交与来人。零星债款由我偿还。
顺致大安。
芳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