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求学时代4
幼稚的主意
汤姆和费利浦第一次谈话时,两人的那种时好时坏的感情,甚至在他们做了同学好几个星期以后,都还是谈话的特征。汤姆总不能完全忘掉这个念头:费利浦既然是个“坏蛋”的儿子,就是他天生的敌人,而且他也不能把厌恶费利浦的残疾的心理完全压制下去。
但是,费利浦自学出来的绘画的本事,却是把他们联在一起的另一根纽带;因为汤姆发现——这叫他感到厌恶——他那位新来的图画教师不教他画狗,也不教他画驴,只给他一些画着小溪、粗木料造的桥和废墟的图画本子。这些都是用黑铅涂的,显得很柔和,为的是要表示,这大自然要是没有什么别的特点,也就只是如缎子一样柔软罢了。
塔利弗先生有一个不十分明确的打算,打算要汤姆干一种包括能画设计图和其他一类相同的那种职业。于是在他去探望瑞里先生时,就向瑞里抱怒,说汤姆好像并没学这一类东西。因此,这位劝告者就提议了,汤姆应该上图画课。他们告知斯特林先生,汤姆应该学画画。古德里契先生在金斯劳顿周围十几英里以内的地方,被大家认为是他那一行中的数一数二的人物。除了他,斯特林先生还能挑谁来当图画教师呢?不能。
你得记住,这一切都是发生在那个还没有工艺学校的蒙昧年代里,当时,教师们还不一定都是非常正直的人,教师们也不见得都是胸襟广大、富于各种修养的人。你怎么能指望斯特林先生懂得教育是件细致而艰巨的工作呢?这不是就像指望一个天生的能在石块上打洞的动物具有开山的广博见解吗?
有许多杰出的人,一辈子都不得不靠着临时的拼凑支撑门面,尽管有这一缺点,生意却发达,钱也赚得多,能够使他们的儿子的生活开始得比他们自己的好,不过给他们儿子发通知书的那位教师的良心和能力究竟怎样,那就得碰运气了。然而通知书上许诺的好像比他们想要求的还要多得多,其中包括可以将麻布、杯子和调羹带回家。要是他们所认识的某个野心勃勃的布商没有将儿子培养成一个教师,要是那位年轻的先生到了二十四岁,没有随随便便地结婚,结束他那放荡的大学生活,那才真是他们的运气!
当时英国的一些青年,在很少的事情上有一点儿还算切合实际的零碎知识,可是在大多数事情上却完全无知了,就这样浑浑噩噩地挨过他们的一生,所以和他们相比,汤姆、费利浦还不算最倒霉。斯特林先生是个胸脯宽阔、身体结实的人,带着绅士的风度。他相信一个正在发育的孩子需要吃足够的牛肉,而且他有几分真心的仁慈,因此他喜欢看汤姆那种健康和吃得津津有味的样子。
斯特林先生认为,一个男孩子在符号和抽象观念这两方面都很笨,那么在别的方面一定也很笨,即使这位教师能教他别的东西,他也不会懂。我们的可敬爱的祖先有一个习惯,总是用着巧妙的刑具——拇指夹,而且一再把它夹紧,为的是要把那些不存在的事实逼供出来,他们深信除了把拇指勒紧外,没有别的办法可想。斯特林先生也是这样,他深信:所有的男孩子,只要有任何能力,都学得会应该学的东西。要是他们笨,那就应该把拇指夹夹紧——即越来越严地要求他们的习题,让他们念一页维吉尔的诗作为惩罚。
不过,在这第二个半年里,拇指夹都被放松了一些。费利浦的功课进步得很快,而且人也聪明,斯特林先生很容易教。他也渐渐允许汤姆比较马虎地把功课应付过去,而且有了费利浦的帮忙,汤姆可以慌乱而笨拙地表示他用过功,而不再是一被盘问,就不自觉地露出他对功课毫不关心。既然发生了这么多变化,他觉得学校生活要好过得多了。
但在这种训练下,汤姆也有很大的进步。比方说,他的姿势就有了很大的改变,而这一点,得归功于乡村教师波尔特先生。波尔特先生是参加过伊比利亚半岛战役的老军人,现在给请来教汤姆体操,这使教师和学生都增添了很多快乐。
在上体操课的时候,他总要讲一些关于打仗的故事,上课的时间也总因此而延长,对汤姆说来,这些故事比费利浦讲的《伊利亚得》里的故事要有趣得多,因为《伊利亚得》没有大炮,而且汤姆听说赫克托耳和阿基里斯可能都是杜撰的人物,因此觉得有点讨厌。威灵顿将军倒是真的还活着,邦尼死了还不久,故而汤姆就有些不再怀疑波尔特先生讲述的半岛战争的故事是虚构了。
“波尔特先生,沃尔夫将军是不是一个了不起的战士?”汤姆说。他以为酒馆客店招牌上所纪念的那些战斗英雄都和邦尼打过仗。
“根本不是!”波尔特先生轻蔑地说,“没有这回事!头抬起来!”汤姆听了却觉得很高兴,而且觉得自己是支军队。
“不,不!”操练结束了,波尔特先生继续说,“最好不要与我谈沃尔夫将军。他没干什么了不起的事,只不过受伤而死罢了。我认为这算不了什么。任何人受到了我那样的伤,早就会死掉。我所受的那些剑伤,只要拿一个出来,就可以足够让那位名叫沃尔夫将军的人送命。”
“波尔特先生,”一听见他提到剑,汤姆总要说,“我希望您将您的剑带来,练练剑给我们看!”
波尔特先生听了这个请求,好一阵子只是意味深长地摇了摇头,神气十足地微笑着,就好像朱比特在向塞默勒提出她那过高的要求一样。可是有一天下午,忽然一阵倾盆大雨袭来,波尔特先生被留在黑天鹅酒店,比平日里多耽搁了二十分钟,他把剑带来了,让汤姆看。
“波尔特先生,您在那些战役里,真的都是用这把剑打仗的吗?”汤姆问,他握着剑柄说,“这把剑有没有砍下过法国人的头来呀,砍过吗?”
“砍头?哪怕三个头,那也早砍了下来,只要它有!”
“可是您另外还有一支带刺刀的枪,是不是?”汤姆说,“我还是喜欢带刺刀的枪,因为您可以先开枪打死他们,然后再用刺刀刺他们!”
“啊,可在短兵相接时就得用剑。”波尔特先生说,不知不觉地也跟汤姆一样兴奋起来,把剑突然拔了出来,吓得汤姆急忙敏捷地往后跳开。
“哦,慢点,波尔特先生,如果您要是练剑,”汤姆自己也有点觉得他的态度不像英国人,于是说,“让我叫费利浦,您知道,他一定喜欢看您练的。”
“什么?那个驼背孩子?”波尔特先生轻蔑地说,“他看有何用?”
“哦,他懂得许多打仗的事,包括从前的人如何使弓箭和战斧打仗。”
“那么,就让他来吧!我要给他看看和他的弓箭不同的东西。”波尔特先生说,他一边清了清喉咙,挺直身子,一边先耍了几下剑,活动活动手腕。
汤姆跑进屋去叫费利浦,费利浦正在客厅里弹琴。
“来,费利浦,”汤姆冲进去,“别在这儿‘啦呀啦’的叫了,到马车间里来看老波尔特练剑吧!”
即使汤姆没有提起体操教师波尔特先生,他这样粗暴扰乱,他用叫嚷打断费利浦身心为之震颤的曲调,也足以使费利浦发怒了;而汤姆呢?在他看见剑拔出来就跳开去的时候,生怕波尔特先生会以为他怕那把剑,便急急忙忙地想找个借口,于是就提议把费利浦叫来,其实他没明白,费利浦甚至连听见他提到体操课都是恨的。汤姆不是被他自己的自尊心逼着,决不会这样冒失。
费利浦停止弹琴的时候,显然已气得发抖了。他怒气冲冲地说:“滚出去,你这个粗野的笨蛋!别来对我嚷嚷,你只配与我那拉马车的马来说话!”
费利浦给他惹得生气,这并非第一次,可像这种明着冲着他骂的话,汤姆却从来没有听到过。
“比你好的人,我还配与他讲话呢!你这个胆小鬼!”汤姆马上被费利浦的怒火惹得也冒起火,“你知道,你不见得比女孩子强,所以我不打你,我是正派人的儿子,你爸爸却是坏蛋——人人都这么说的!”
汤姆从屋子里冲了出去,“砰”的一声关上门,气得什么也不管了。斯特林太太听到闹腾的声音,又听到费利浦接着停下音乐,她觉得奇怪,于是就从房里走出来。她看到他弯着身子坐在厚坐垫上,哭得很伤心。
“威根姆,你怎么了?”
费利浦抬起头,急忙擦干眼泪。“塔利弗,他进来——叫我跟他一块儿出去。”
“这有什么难过呢?”
这两个学生,费利浦不是她所宠爱的一个,他不及汤姆勤快,好多事儿,汤姆都能够帮忙。不过,费利浦父亲付的学费比塔利弗先生多,因此,她想使他感到她对他特别好。可是,费利浦看到她这样殷勤,就像一个被抚摩着的软体动物看到人家请它从壳里出来一样。
他回答:“我的牙齿又痛了,又使我像害了歇斯底里似的。”
他的牙齿以前的确痛过,费利浦觉得很高兴,自己居然记得起来,这就像是一个预感似的,使他的哭泣有了借口,这样一来,他就得接受古龙香水,还得拒绝杂酚油,不过这倒还容易办到。
这时,汤姆伤了费利浦的心以后,已回到马车间,他看见波尔特先生正在练剑。波尔特先生没有注意到汤姆回来,只是全神贯注地砍着、刺着,一本正经地喊着一、二、三、四;汤姆看到波尔特先生的直瞪瞪的眼神和饥饿似的剑,那把剑就好像除了空气以外,急于找点儿别的东西来砍一下子似的。
“波尔特先生,”临末了,剑给插到鞘里去了,汤姆就说,“我希望您能把剑借给我一些时候。”
“不行,不行,小先生,”波尔特先生一边坚决地摇头,一边说,“你拿去了,一定会把自己砍伤的。”
“不会,我肯定不会——我肯定会当心不让自己砍伤的。”
“不,不,真的不行——不行。”波尔特先生说着准备离去了。
“哦,真的,借给我吧,波尔特先生!要是您肯把剑借给我一个星期,我就把我的五先令银币拿出来。”这个小家伙早料到会有怎样的效果,他就像是个哲学家似的。
“好吧,”波尔特先生更加严肃地说,“你知道,你可得把它藏起来啊。”
“当然,我会把它藏在床底下的,”汤姆诚恳地说,“要不然就藏在我的大箱子底里。”
“那么,让我看看你是不是能把剑从鞘里拔出来,不砍伤你自己。”
汤姆把剑拔出来,拔了好几次,波尔特先生以为自己已经做得够谨慎了,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了,于是就说,“好吧,塔利弗少爷,我拿这个五先令的银币,只要你保证不去拿剑闯祸便罢了。”
“真的不会的,波尔特先生,”汤姆说着很高兴地把五先令的银币送给他,紧紧握住剑,他想这把剑最好轻一点,拿起来就比较方便了。
“不过,要是斯特林先生看见你把剑拿进屋去的话,怎么办?”
“哦,星期六下午,他总是待在他楼上的书房里不出来的,”汤姆说,他本来不喜欢做偷偷摸摸的事,不过为了有价值的事,却不惜用策略,于是他就提着剑走回卧室去了,心里又是得意又是害怕,生怕碰到斯特林先生或者斯特林太太。
要是您以为一个十四岁的孩子不会这么孩子气,那您准是一个特别聪明的人。作为这样的一个聪明人,虽然您一心一意想做一个文官,但是还得显出一副温和的而不是可怕的样子来,而且决不能因为自己有了一大把胡子,就扮成军人,对着镜子做怪相。一个家庭里要是没有那些喜欢把自己幻想为军人的和平人士,那就很难说我们是不是还需要维持部队了。战争就如同别的戏剧性场面,如果缺少了“观众”,也许会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