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费洛斯河上的磨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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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屈辱的幽谷2

第四章 屈辱的幽谷2

荆棘刺进了破裂的窝巢

随着头几次烦恼到来的激动有一种让人冲动的力量,正如剧烈的痛苦往往是一种刺激并能让人产生暂时的兴奋一样。在接下来的缓慢而有所改变的生活中,当忧虑已变成习惯且不再有紧张来减淡这种情绪时,当每天都在黯淡的没有希望的单调乏味中度过时,当折磨变成了一种枯燥的例行公事时,绝望威胁着每一个人,我们的灵魂极度空虚,我们搜索着生活中还未揭穿的秘密,这种秘密能让人暂时得到满足。

在短短十三年之后,麦琪终于走到了这个有迫切需要的年龄,这个女孩子除了一般的早熟外,还经历了早期的一些争斗,经历了内心冲动与外在事实间的冲突,如此冲突是每一个热情而富有幻想的人的命运。从她在虫蛀的架子中间把钉子钉进木娃娃的时候起,这些年来她一直在现实、书本和幻想之中生活。就相对她的年龄来说,麦琪在各方面都显得特别老成,虽然她压根儿就没有谨慎和自制力,而这两样恰好是汤姆的特点;让智力上幼稚的汤姆像个大人一样的,也正是这两个特点。如今单调的死气沉沉的生活让麦琪变得更加内向了。她父亲还能照料工作;他的事情已经完结,现在在老地方当威根姆的磨坊经理。汤姆每天早出晚归,十分忙碌,在家的短短的时间里,显得更加沉默。

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平凡的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汤姆对生活的兴趣处处遭到打击。现在他把它们集合起来向一个方面发展,那就是雄心勃勃地与不幸抗争。他厌恶父母的怪癖,凡是舒适的富裕家庭中让人应该得的家具什物都没有了,他们的怪癖也就毫无遮挡地显露出来,汤姆有很强的实际辨别力,不易为情感所动。可怜的塔利弗太太好像无法恢复她原来的样子了,她所得意的物和事现在什么都没有了。从第一次买糖夹子起,二十几年来,她的所有的计划与希望,她对于一切好东西的愉快的关心,曾让她轻易地认识了这个世界,但这一切突然都被夺走了,她在空虚的生活中更加困惑。其他女人碰到的事情她为什么碰不到呢?这是一个无法回答的问题。她一直用这个问题来表示,反复地拿过去与现在作比较。如此漂亮的女人被身心不安弄得如此憔悴真是可怜。

干活后她常常不安,常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直到麦琪担心她,去找她,让她注意身体,说不坐下来休息已经让汤姆焦急了,这才把她带下楼来。然而,在这种无奈的麻木中,依然有着忍气吞声和自我牺牲的母爱,这让麦琪对可怜的母亲怀有深切的感情,虽然她母亲的神经衰弱让她痛苦。她既不让麦琪干最重的活儿,也不给她做容易弄坏手的事情。有时,麦琪想替她擦擦炉子或洗一洗衣服,她都会暴躁地说:“亲爱的,别管了,会弄坏你的手。这是妈妈干的活儿,我眼睛不行,做不了针线活了。”她还是照样替麦琪刷头发,然后小心翼翼地梳好,虽然这些头发还是卷不起来,但好在她已不再为此烦恼了,因为她的头发已长得又长又多了。一般说来,麦琪不是她的宠儿,如果麦琪不是现在这个样子就好多了。但是当这颗因不能满足个人欲望而受伤的心灵,发觉可以将未来寄托于这个孩子身上的时候,她宁愿让自己的手多一点儿伤也不愿让女儿的手受到一点点儿伤害。

然而让麦琪感到痛苦的并不是她的母亲永远处于困惑的状态,而是她的父亲那种永远沉默的让人忧郁的沮丧。只要他还是麻痹的,并且看起来像需要人照料的小孩一样,只要他对于不幸的理解还只是停留在肤浅的表面,麦琪就能在心里产生一种刺激般的新力量。因为她的父亲,最艰难的生活她也会感到轻松。然而现在对他用不着像对孩子一般的照料了,他只是沉默,一心一意地去达到他自己的目的,这与前些年兴高采烈的样子大相径庭。一天一天地过去了,一星期又一星期地过去了,他一直这样,黯淡的眼睛没有闪出哪怕一点儿的渴望与快乐的表示。最让年轻人难以理解的是:生活让中年人和老年人显出同样的忧郁,在他们的脸上,微笑变得很古怪,额头上只有皱纹,嘴唇上,从未有过一丝笑意,而笑容,仿佛因为无人欢迎早就溜走了。“他们干吗不振作起来快活一下呢?”这个有活力的青年这样想,“人只要喜欢快乐,快乐就会到来的。”这些难以消散的愁容会使孝心满怀的子女也变得烦躁。更明显的时候,子女俩人的孝心就会变成温柔和怜惜了。

塔利弗先生绝不会在家以外的地方逗留。他在市场上,只要一办完事就马上离去。他变了,以前,谈生意的人们多留他一会儿,他是不会拒绝的。他无法听从命运的安排,他的自尊心在各方面都受到了损害:只要别人对他有所举动,无论和善的还是冷淡的,他总觉得人家是暗指他的环境的变化,即使是威根姆骑着马一边在地里转一边问他营业状况如何的时候,也会像赶集的日子碰到那些已偿清和还未偿清的债主那样可怕。省钱偿债已成为他的目标。

在他的性格的强迫下,这位一向厌恶在家中饮食受限制或限制人饮食的阔人,在吃东西方面却成了个吝啬鬼,他因塔利弗太太的食物和燃料不够节省而不满,他也只吃一些粗劣的食物。汤姆对他父亲和凄凉的家感到深深的厌恶,但他不能理解父亲急于偿债的心情,这个可怜的孩子,怀着成就感,他第一季度的收入带回来给他父亲放入铁皮盒子中去,每当看到铁皮盒中仅有的几个英镑时,这位磨坊主眼中才会闪出微弱的快乐的光芒——这点光芒马上就消失了,一个念头闪过心头:想用这点积蓄偿还苛刻的债务,日子还长得很呢——说不定到他死了之后,五百多金镑的债务是如同马球滚出愈来愈多的利息,用每星期三十先令中节省下来的那部分偿还,即使加上汤姆省下的钱这个无底洞还是很难填满。

四个完全不一样的人,当临睡前坐在他们用来取暖的将熄的火堆旁有一样的感觉。塔利弗太太血液中含有多德森家那种高傲且正直的气质,她自小受到的教育告诉她在金钱方面占他人的便宜即负债是道德上的耻辱;在她的眼中,若她的丈夫打算用所谓的“作正当的事”来挽回名望,如果她起来反对,那就是缺德的表现。她有一个模糊而又混乱的念头:若他已偿清了债务,则盘子和抹布重属于她;她一直以为一个负债的什么东西都不能当作是自己的。她由于塔利弗先生拒绝接受摩斯夫妻俩偿还的钱,嘟哝了好长时间;但在节省家庭开支方面,她很顺从,连廉价的调味品也不去用了。她唯一的一点点反抗就是买点儿东西偷偷弄到厨房里,给汤姆做一顿稍好一点儿的晚饭。

如今,社会上十分流行宽广的商业见地和豁达的人生态度,它认为,一切东西不用人们操心都全自动地恢复原来的状态,在这个时代塔利弗对负债的想法未免狭隘,让人见笑。你要这么想,若一个生意人折了本,则一定有另一个生意人赚了钱;这个世界上一定有负债不还的情况,若我们自己不喜欢这样做却喜欢别人这么做,那只能叫利己了。我所写的是关于极纯朴的人品的事情,他们从未怀疑过对正直与名誉的看法,因而也发现不了他们的看法中存在的问题。

极度忧郁的塔利弗先生更加寄希望于未来,但对可爱的小姑娘却仍保持着热爱,尽管她在身边也无法让他高兴。他还是像从前一样想看见她,但在她的父爱中,却夹着一种叫人痛苦的东西。

每天晚上,麦琪只要一放下手里的活计,总是搬着一张小凳坐在父亲身旁,脸儿紧挨着父亲的膝盖,这已经成了习惯,她多希望他能摸摸她的头,或表示他对有个十分可爱的女儿而稍有安慰呀!可直到现在,她的那一点儿爱抚从她父亲或汤姆那里都得不到任何一个点儿的回报——这两个人是她生命里崇拜的偶像人物。汤姆在家时间短,总是精神不集中,她父亲又老是为女儿担心——她正在变成一个妇人,生活如何才能变得更好呢?她结婚的条件很不好,又处在下层社会。只要想到她会像格里蒂姑母一样嫁给穷光蛋,他就觉得恶心;要是这个孩子也像摩斯姑母一样被孩子劳累而死的话,他死也不会瞑目。那些只有狭隘的个人经验又没有受过教育的人在连续的压力下面,其内心永远是忧郁和痛苦。一样的情景一遍又一遍地浮现在脑海中,他们的心境永远是一样的。一年到头一成不变,如同转动的死机器。

幸好,还有很少的几个客人打断如此乏味的生活,现在姨父姨母们串门,只待那么一会儿。他们当然也不会留下来吃饭,沉默的塔利弗先生总像是恶狠狠的,他的一声不响让空荡荡的房间更加有一种拘束的气氛,这使得客人们十分不快,也就不大来走动了。另一些熟人,他们似乎觉察到失败的人身上也有股寒冷的气流,他们躲开他就像躲开那些阴森森让人寒冷的屋子一样。无论男人和女人,当他(她)没有了家具没有东西可以送人的时候,他就不再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了。在这种状况下,人们找不到去见他的理由,也找不到谈话的理由和题材。在那个时代,一个文明国家中的一些家庭,一旦落败,只要是降低到原来的水平以下,就会显得萧瑟、孤寂起来。此时,若他是一个教派的教友,他还可能从宗教中得到一点点儿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