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小麦与稗子3
犹豫
我在前面已经提到过,那晚麦琪怀着矛盾的心情从红苑回家。我们可以从她与费利浦的会面中清楚地看到,这个矛盾是什么。她那委屈的生活恰似一个狭窄的山谷,如今封闭的石壁上突然有了一个窟窿,当她被禁闭在山谷中的时候,她的远景是不可预测的遥远的天空;然而现在,经常在心中出现的人世间的快乐已不再是海市蜃楼。她能够得到书、谈心、温情,她能听到世间的声音,她并未完全与世隔绝。对费利浦来说,这也不是件坏事,他也怪可怜的——而且并不快活,或许这是一个机会,能让她承担最崇高的事业。或许没有渊博的学识,最高贵和最真心的虔诚便无法存在。
难道她就永远只能在禁欲中生活吗?她和费利浦做朋友没什么不好;阻止她们做朋友的动机是那么不可思议!然而严厉的警告一遍又一遍地回响在耳边——她已经瞒着别人做事,她的生活不再像从前那么简单和纯洁。她不再遵守克己的规则,只听凭欲望的摆布。在还未决定下星期何时去红苑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已有足够的力量,可以听从这个警告,然而当她痛下决心要与费利浦告别的时候,她是多么希望那树荫下的散步,远离所有丑恶的俗事;想看那张热情、敬慕她的脸;想回味童年时那种美好的感觉;想着平时旁人不关注的言语会引起费利浦的关心!这是多么难得的半个小时,这样的机会或许只有一次,进而当她开口的时候,神色既悲哀又坚定。
“费利浦,我已经决定了;我们应该断绝关系,只保持回忆,只有这样做才是对的。我要是不瞒着别人就没法见到你。别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是其他人的错误的想法让我必须隐瞒,然而无论怎样,隐瞒总不是一件好事情。我认为这样对我、对我们俩都没有好处。而且,要是我们的秘密被人发现的话,结局一定会更加痛苦。那时,我们的分离会更加痛苦,因为我们见面已经习惯了。”
费利浦涨红了脸,似乎他要竭力反对这一个决定。可是他控制住了自己,违心地说:“好吧,既然这样,既然我们必须分开,那就让我们在这半个钟头决定了它吧;给我最后一次机会谈一会儿吧。”
他握着麦琪的手,她觉得自己没有理由缩回手去。他的沉默让她痛苦,她希望表明这样做实属无奈。他们牵着手默默地走。
“我们在地上坐一会儿吧,”费利浦说,“就在上次我们站的那个地方。看,大蔷薇满地都是,将乳白色的花瓣都铺满地了!”
他们一起坐在一棵大腀树旁边。
“麦琪,我开始画你在苏格兰枞树林的像了,”费利浦说,“所以趁你还在,让我看看你的脸吧,我再也看不到它了。把脸转过来一下,好吗?”
费利浦恳求的语气让麦琪无法拒绝。这张滋润而丰满的脸,头上有着乌黑发亮的皇冠似的头发,看起来就像乐于受崇拜的神灵,她俯视着那张仰望着她的苍白的小脸。“这是你给我画的第二张我坐着的像了。”她微笑着说道,“这次画得要比上次大吗?”
“当然大得多。这次是一张油画。你看起来会像个刚从枞树中长出来的哈马德里阿德,黝黑、坚强、高贵,树枝正好向草地投下了自己的阴影。”
“费利浦,现在你似乎对画画最感兴趣?”
“或许是,”费利浦悲哀地说,“然而我想出许多事情——播了很多种子,可是没有一次收获。我苦于各方面都有感受性,却无法让别人感动。我爱音乐,也爱画;我爱古典文学、中古文学,也爱近代文学;我四处撒网,却连一条鱼都捞不到。”
“但是你有如此多的欣赏能力,可以在可达到的范围内,欣赏这么美丽的事物,这是多么大的幸福,”麦琪说,“我一直以为仅有一种才能的人是蠢货——就像只信鸽。”
“要是我跟别人一样,有如此多的不同的欣赏能力,也许是一种很大的荣幸。”费利浦十分沉痛地说,“或许我能像他们一样,凭借一点儿普通的才干得到权力和荣誉;至少是一种满足,一种心甘情愿地在没有什么大人物的圈子里的满足。这样,或许我会过得与圣奥格镇的人很合得来。但是没有什么可以让我感到生命的价值能补偿付出的痛苦代价,这一切皆因为我没有能力去超越该死的鄙俗。哦,可能还有一样东西可以让我达到这个目的——那就是感情。”
最后的那一句,麦琪根本就没有听见。她分明感受到费利浦的话激起了她曾经常常发生的不满而且正努力压抑的这种感觉。
“我懂你的话,”她说,“尽管我知道的还没有你多。我经常想:如果每天的生活都一成不变,如果我总是去做这些毫无结果的事情,而且不懂得什么才叫伟大,那可真让我无法忍受。然而,费利浦,我觉得我们像小孩子一样,有个有智慧的人在照料我们,对那些得不到的东西,我们只有认命。近两年,我从这里面得到了很大的安宁——即使压抑自己感情的时候也觉得高兴。”
“对,麦琪,”费利浦有些激动地说,“你让自己禁闭在狭窄的、自欺的狂热之中,你只是压抑自己的天性来逃避痛苦。愉快和安静并非听天由命;听天由命是自愿忍受未消的痛苦——你不想去消灭它,麻痹也并非听天由命;让自己无知,把了解你的人拒之于千里之外,把所有的去路都切断,这才是麻痹。我不听凭命运的摆布,我觉得生命很宝贵,不一定要获取这种教训。你不是认命,你只想麻痹你自己。”
麦琪的嘴唇在颤抖。她认识到费利浦的话不无道理;但是她更知道,要是立刻听从他的话,那么她自己的话就是毫无理由的了。她的双重的印象符合说话时人们双重的冲动。费利浦坚信自己的话,可他在说出这样话的时候十分激动,他要反抗。然而麦琪渐渐涌出的眼泪感动了他,引起了他那温和的、毫不自私的感情。他牵着她的手,温和地说:
“麦琪,在这短短的半个小时里,我请你不要想其他的问题,好吗?我们即使分开了也还是朋友。我们会互相怀念的。只要你活着,我的生活就充满了阳光,我想总有那么一天——总有那么一天,我可以让你愿意让我在各个方面帮助你。”
“费利浦,如果你是我的哥哥,那该多好啊!”麦琪泪眼朦胧地微笑着说道,“我知道你会关心我,爱我,你一定很高兴,而且也会让我满足,你会非常爱我,原谅我的一切。这些都是我一直希望汤姆能做到的。只得到任何东西的一个小部分,我是无法满足的。因此,我宁可放弃人间的幸福。我从未听过足够的音乐,我要听更加宏壮的声音。你还唱歌吗?”她突然冒出一句,似乎她忘记了刚才的一切。
“唱,每天都唱,可是我的嗓子太普通了,没有什么特色。”
“哦,为我唱支歌吧,在走之前我可以听到——唱那首在劳顿时,星期六下午起居室中只有你我两人,我用围裙蒙住头听的那首歌。”
“我知道,”费利浦说;麦琪将脸埋在手里,他开始低声地唱起来,“爱神坐在她的眼中玩,是这支吗?”
“不,我不能这样待着,”麦琪跳了起来,“这样会让它永远地纠缠我的,走吧,我得回去了。”
她起身走开,费利浦只好跟着她。
“麦琪,”他抗议道,“不要这样固执,毫无意义地压迫自己。你这样做让我十分痛苦。小时候你是那么有活力,我以为长大后你必定是个很出色的女人——拥有智慧和超凡的想象力。即使你脸上蒙着一层忧郁的面纱,还是无法遮住这种光芒。”
“费利浦,你为什么要这样挖苦我呢?”
“我觉得这样下去不会有好结果。你不应该继续这种苦行。”
“我会得到力量的。”麦琪在颤抖。
“不会的,麦琪。做违反天性的事情是无法得到力量的。否定所有的事情去寻找内心的安宁是一种懦弱的行为。用这种方法的人是不会变得坚强的,某一天当你再次来到这个世界上,你所隐藏的天性就会像恶狼一样扑向你。”
麦琪十分吃惊地站住了,露出了惊慌的神情。
“费利浦,你怎么能这样引诱我,你这个魔鬼。”
“我并不是什么魔鬼,只是爱情产生的洞察力让人有先见之明。听我说吧;让我给你书籍;让我经常看见你——做你的哥哥兼老师。和我见面总比像你目前这样慢性自杀强些。”
麦琪无话可说。她摇摇头,一声不吭地继续向前走,一直到走到苏格兰枞树林的尽头,她伸出手来表示告别。
“这么说,麦琪,你是永远不让我来这里了。我还可以经常来散散步吗?我偶然撞见你,总不会有什么关系吧?”
似乎我们的决定已不能改变,这是一个命运要把我们关在里面的时刻,这是考验个人力量的时刻。经过长时间清楚的推论和坚定的信服,我们没有放过任何的诡辩。我们许多时间的努力没有什么回报,我们失败了,可是与胜利相比,我们似乎更喜欢失败。
费利浦的这个理由让麦琪觉得自己的心怦怦地跳个不停,她的脸上闪过一丝惊异的神情。她看出了这一点,于是他们默默地分开了。
费利浦对他们之间的关系有一种奇怪的敏感,他常常莫名地恐惧,害怕他对麦琪的干涉太过了——或许是为了一个自私的目的。然而并非如此!——他让自己相信其目的并非只是为了个人。他没有期待麦琪会有热烈的回应,要是她不用受家庭的束缚,要是她不用牺牲自己的时间,可以受到更好的教育,她会从中受益的。当我们展望未来,想到结果的时候,我们能从截然不同的结果中找出理由来证明我们的所作所为是对的。无论是采用只记后果的上帝的安排,还是用哲学家的办法,我们只能选择最适合我们的办法。
或许正是基于这种想法,费利浦认为他用机敏的手段去克服麦琪的意志是正确的,她认为隐瞒会让她变得不忠实,会给她亲近的人带来悲痛。
然而他有着异乎寻常的热情,这让他觉得自己的想法并不是完全正确的。他想见麦琪以及想使之在其生活中占有一定地位的想法的迫切希望中,还包含着一种冲动,似乎是及时行动的野蛮冲动,这种冲动让一个生命的精神和肉体始终处于痛苦之中。他无法得到一般人的幸福,当他与次要的人在一起的时候,他肯定会受到关注和怜悯,或许其他人会服从,然而他不会。即使在麦琪眼中,他也是一个例外。当然,麦琪从未想过他会成为她的情人。
不要对费利浦过于苛刻吧!丑陋的人和我们都需要美德,没有美德会是他们不要的;有人说,特殊的美德是身体缺陷的直接结果,正如在严寒的气候中生活的动物会长出十分厚的毛来一样。
许多人相信美的诱惑力,然而我却认为美的诱惑力与丑的诱惑力之间有相同的关系,正如在丰盛的晚宴上吃得过饱的诱惑力与饥饿的诱惑力一样。
我们越是需要母爱,母爱就越是像潮水一般涌来,我们无法在生命的旅程中成为胜利者,于是这种感情就更加狂热地紧拥着我们,可是费利浦从来也没有感受过,其父溺爱他、纵容他,然而他机敏地发现了父亲的过错,因此父亲的慈爱被破坏了。费利浦在一切的实际生活之外,怀着本来的半女性的敏感,如同女人一般讨厌丑恶的俗世和刻意追求官能上的享受,但他的生命里有一个强大的联系——作为儿子——在他的眼中正如一只痛脚。如果一个不幸者处在与他人不同的环境中,要是没有充分的时间让健全的力量来修复,那他就会或多或少地带上一点病态;可是,一个正值二十二岁的青年人是没有时间让健全的力量得胜的。这种力量存在于费利浦身上,可是因为晨雾的关系,太阳也显得软弱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