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诱惑13 (1)
随波逐流
不到一个星期,麦琪又回到了圣奥格镇,表面上还是和刚来的时候一样。每天下午,她可以轻松自若地不跟露西在一起,因为她答应过葛莱格姨母经常去看她,而且在最后几个星期里多腾出一些时间和她母亲作伴,也是很自然的事,特别是还得考虑替汤姆的家料理一下。
可是晚上,露西就不肯让她找借口脱身了,麦琪一定要在晚饭前从葛莱格姨母家回来,不然的话,露西又禁不住眼泪汪汪地噘起嘴说:“那我不是见不到你了吗?”于是麦琪只能顺从她,奇怪的是,斯蒂芬?盖司特先生和从前不一样了,他不但没有离开,反而尽可能在迪安先生家吃晚饭,最初,他早上总是决定:在麦琪走之前,决不在迪安家吃饭,晚上不到那里去。他还打算在这令人愉快的六月里出去旅行一次;他老说自己呆头呆脑和不声不响的都是因为头疼,如果他要旅行,尽可以此为理由,但是他并没有去旅游。到了第四天早上,连晚上不到那里去的决心也没有了。他知道那些晚上麦琪还会在那里待一会儿,他可以再偷偷地碰一碰她,看一看她。为什么不呢?他们之间已经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了。他们都已经知道——已经承认了彼此的爱情,也已经彼此放弃——他们就要分别了。名誉和良心就要将他们分开。麦琪由于内心的呼唤,已经下定决心;可是,他们当然能隔着鸿沟,互相留恋地望一眼,然后再分开,到他们眼睛里那种奇妙的光彩永远消失之后再见面。
麦琪现在一声不吭,甚至有些麻痹,与平时常常流露出来的活泼热情的神态形成鲜明对比。露西以为麦琪是处在汤姆和费利浦之间进退两难,又想起了甘愿离家后的乏味情景,才如此沮丧的,要不是这样想的话,露西一定会另外找出麦琪改变态度的原因了。然而,在这种麻痹状态下,麦琪的情感世界却发生了激烈的斗争,这是她生平从来没有体验和预料到的。她觉得邪恶仿佛一直掩藏在她内心中,现在才突然全身披挂夹着可怕的排山倒海的力量猖獗起来。有时候,好像被残酷的自私心控制住了。
她想:为什么不让露西和费利浦也受些痛苦呢?她一生已经受了如此多的痛苦,有谁为她牺牲过什么呢?为什么正当她能获得最幸福的生活——爱情、财富、安逸、高雅和她生来就渴望的一切——的时候,她不得不放弃一切,让别人占有呢?而别人,也并不像她那般需要?然而往日的声音在这种新的感情激动下越来越响亮了,时不时地好像止住了这种激动。难道引诱着她的这种生活就是她所梦想的最幸福的生活吗?那么,早年奋斗的回忆到哪儿去了呢?在爱情和苦难的岁月中,心中曾孕育着对别人痛苦的深切同情,现在到哪儿去了呢?她贪图人生的乐趣而扼杀信心和同情,就如贪图散步的乐趣而损伤自己的脚一样荒诞,因为信心和同情是她灵魂深处最崇高的东西,再说,如果她受不了痛苦,别人也受不了吗?“啊,上帝!别叫我让别人痛苦!赐给我力量吧!让我好好忍受。
”她怎么会和这种诱惑斗争起来呢?她不是一度认为自己决不会受到这种诱惑摆布,就像决不会故意犯罪一样吗?她在什么时候才开始发觉有一种感情和她的真理、爱情和情感发生冲突,而自己却没有嫉恶如仇地将这种感情消灭呢?既然这种奇怪、甜蜜和制服人心的力量没有征服——也不会征服她,既然这仍然只是她个人的痛苦,她的想法也就和斯蒂芬的一致了,认为他们在离别之前,不妨抓住时间,默默地流露情感。他不是也很痛苦吗?她每天都可以从他那疲倦的憔悴的脸上看到他在痛苦,斯蒂芬因为过度疲倦,除了不得不振作精神的时候之外,对一切都漠不关心,只想着能不能看着她。她能不能不去看那种盯着她,好像在向她低声倾诉爱情和痛苦的目光?她越来越不能了,最后,到晚上,他们有时候就互相看着对方。在没有见面的时候,他们向往着这种注视,一旦如愿以偿之后就什么都不想了。除此之外,斯蒂芬还经常关心着一件事,那就是唱歌。这是她向麦琪传情示意的一种方法。也许他没有明显地觉察到这是一种内在的渴望驱使着他,违背了自己的决心,去加强他对她的影响力。要是你能注意一下他的言语,注意到那种不自觉的意图是怎么样在指使着他的言语,那你就能了解斯蒂芬的矛盾了。
费利浦?威根姆不像斯蒂芬那样常来迪安家,只是偶尔在傍晚来坐坐。有一天傍晚,大家坐在草地上,他碰巧也在,露西说:
“麦琪对葛莱格姨母的访问已经结束,我的意思是说,在她离开之前,我们要天天出去划船。以前她忙于无聊的访问,划船的机会太少了,况且她对划船比任何事都感兴趣——麦琪,你说对吗?”
“我希望你是指比坐任何车都感兴趣吧,”费利浦一边说,一边朝麦琪微笑,麦琪正懒洋洋地靠在一张低矮的椅子上,“或许,为了想永远乘船漂流,她会将灵魂出卖给徘徊在布格斯河上的那个艄翁的幽灵。”
“你愿意做她的船夫吗?”露西问,“你要是愿意就来跟我们一起划船。如果弗洛斯不是条河,只是个平静的湖,我们就用不着先生们帮忙,因为麦琪的船已经划得很好了。可惜弗洛斯是条河,我们只好请求武士骑士们帮着划了。可是他们似乎不愿自告奋勇!”
她望着斯蒂芬,打趣地责备他。斯蒂芬正在踱来踱去,用最轻的假嗓唱道:
“心灵饥渴
亟需圣水……”
他没有听见露西的话,仍然显得十分冷淡。反复几次,费利浦一来,他就常常这样。
“你仿佛不愿划船?”露西离开斯蒂芬,坐到他身旁后说,“你现在不喜欢划船了吗?”
“啊,我讨厌许多人乘一条船,”他似乎生气地说,“等你没有客人的时候我再来!”
露西脸涨得通红,生怕费利浦多心,这样说话在斯蒂芬还是头一次,但是他最近身体也确实不太好。费利浦的脸也红了,可不是因为个人受到了冒犯,而是因为暗暗地猜疑斯蒂芬的情绪不好和麦琪有一点关系。麦琪在斯蒂芬说这句话的时候站了起来,走到一排月桂树旁边,眺望河上的夕阳。
“迪安小姐没有料到请了我就挤了别人,”费利浦说,“所以我只得告辞了。”
“不能,真的,你不能,”露西十分恼怒地说,“我特别希望你明天能来。十点左右水势最好,划一两个小时就可以到达勒克里斯,然后再散步回来,到时候阳光还不至于太强。——你怎么能反对四个人乘一条船呢?”她望着斯蒂芬补了一句。
“我并不反对跟谁一起划船,而是反对人太多。”斯蒂芬说。他已经清醒过来,非常后悔自己的鲁莽。“如果我也赞成四个人乘一条船,那么,费尔,第四个人一定是你。可是我们不必同时分享保护这两位小姐的乐趣,我们可以轮流替换。下一次由我去好了。”
这一来,费利浦对斯蒂芬和麦琪更加注意起来,然而他们回屋子去不久,大家开始唱歌了,塔利弗太太和迪安先生正在打牌,麦琪远远地坐在放着几本书和针线的案子旁边,什么都不干,只是出神地听着他们唱歌。斯蒂芬立刻翻到一支二重唱的曲子,坚持要露西和费利浦合唱。他以前也常常这样,可是今天晚上,费利浦却认为自己看透斯蒂芬的一言一语、一举一动中都有双关意义,因此十分关注他,同时,又对自己不断猜疑而感到恼火。麦琪不是已经打消他对她的任何猜忌了吗?她本身就是真理。麦琪上次在花园中同他说话的时候,她的话和眼神都是不可能不被相信的。或许斯蒂芬非常迷恋她吧——还有什么比这更自然呢?——然而费利浦觉得自己太卑鄙了,何必去触看朋友的隐痛呢!尽管如此,他还是注意看。
斯蒂芬离开钢琴,慢慢地向麦琪旁边的那张桌子走去,翻翻报纸,仿佛闲得无聊。然后他背着钢琴坐下,从胳膊肘下抽出一张报纸,用手抚摸自己的头发,看上去好像被《莱斯汉姆信使板》上的一条当地新闻吸引住了,实际上他却在看麦琪。麦琪一点不知道他朝她那边走来。每次费利浦在场,她的抵抗力总是很强,就跟我们到了神圣的场所便不会随便乱说一样。可是最后,她终于听到一声混杂着痛苦的哀求:“亲爱的!”仿佛病人要求那些不用要求就应该给他的东西。自从在白赛特小巷分手以来,她一直没有听到过这句话。那时,斯蒂芬曾经不止一次地这样称呼她,而这时差不多像一声脱口而出的发音不清的呼喊。费利浦什么也听不到,不过他已经走到钢琴对面,看见麦琪吃了一惊,脸也红了,麦琪抬起头来望了望斯蒂芬,然而又立即害怕地望着费利浦。她并没有发觉费利浦在注意她;但是她自己的掩饰却使她感到一阵羞愧,她就离开座位走到她母亲身旁去看打牌。
不久,费利浦便回家了,他痛苦地相信自己的看法正确,但又恐惧地怀疑这种看法。现在,他只得相信斯蒂芬和麦琪彼此双方都有意思了。晚上的大半时间里,他又暴躁又猜疑,这件令人烦恼的事件几乎折磨得他神经错乱。他找不到一种合理的解释来证明这件事和麦琪过去的言行并不矛盾。可是最后,他终于恢复他的一贯想法,认为他必须相信麦琪,他很快地假定事实是这样:麦琪正在挣扎,她准备离开这儿,他回家后所找到的线索就是这些。然而和这个想法冲突的,是他禁不住想起了别的可能性。他的想象力给他描绘了全部过程。斯蒂芬正狂恋着麦琪,一定已经告诉过她了;麦琪拒绝了他的要求,所以才急于离开。可是,如果斯蒂芬知道麦琪已经被他挑动之后,他还会放弃她吗?想到此处,费利浦简直绝望得心都碎了。
清晨,费利浦感觉很不舒服,不能如约去划船。现在,他激动得什么都决定不了,只是矛盾地一会儿想这样做,一会儿又想那样做。起初,他感觉必须同麦琪谈一次话,央求她将一切都告诉他;后来又怀疑自己这般干涉麦琪是不是好?他不是一直妨碍着麦琪吗?她的诺言是很久之前许下的,那时候她年轻不经事,要她永远坚守诺言就足以叫她讨厌他了。何况,他有什么权利要她说出显然不想让他知道的感情呢?他在确信能够完全为她着想而没有自私的气恼之前,不敢和她见面。所以,他写了一张简短的字条给斯蒂芬,让佣人一早送去,说明他身体不好,不能赴麦琪小姐的约。斯蒂芬愿意代他道歉和赴约吗?
露西已经安排好一个很好的计划,因此斯蒂芬虽然拒绝去划船,她却还是十分满意。她知道父亲要在上午十点钟到林登姆去,恰巧她也想上那儿买些东西——非常重要的东西,决不能拖到下一次再有机会的时候去买,并且塔利弗姨母也得一起去,因为在要买的东西中,有几件跟她有关。
“你知道你照样可以划船,”露西在和麦琪一起离开早餐室上楼去的时候对麦琪说,“费利浦十点半上这儿来,况且早上天气又这么可爱。得啦,别反对了,亲爱的多愁善感的小姐。如果我给你创造的奇迹你都毫不在乎,那么我就是做了仙女教母又有什么用呢?别再想可恨的汤姆表哥了,你不必那么听他的话。”
麦琪并不坚持反对。她几乎还因此感到高兴,或许再和费利浦单独在一起,可以使她变得坚强和镇定起来,仿佛重新回到过去比较平静的生活里,那时候的一切斗争,跟目前的日常烦恼相比,简直算不了什么。她打扮好了准备去划船,十点半就坐在客厅里等候。
门铃准时响了,她悲喜交加地想到,费利浦发现了是和她单独去划船之后,一定会很惊慌。然而她听到的却是一阵稳重、平缓的步伐走过过道,那当然不是费利浦的步伐。门开了,进来的是斯蒂芬?盖司特。
斯蒂芬已经从佣人那儿知道其余的人都出去了,所以两人一见面都激动得说不上话来。麦琪惊奇地跳了起来,接着又重新坐下,心剧烈地跳动着。斯蒂芬丢下帽子和手套默默无言地去坐到她身边。她以为费利浦立即就会来,费了很大的劲——因为她显然浑身都在颤抖——才站起来走到放在远处的一张椅子跟前。
“他不来了,”斯蒂芬低声说,“我去划船。”
“啊,我们不能去。”麦琪说,重新又在椅子上坐下,“露西没有料到——她会不高兴的。费利浦为何不来?”
“他有点不舒服,要我来代他。”
“露西上林登姆去了,”麦琪赶紧用发抖的手指摘下帽子说,“我们绝对不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