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诱惑13 (2)
“好吧,”斯蒂芬把一条胳臂倚在椅子上,望着她,神情恍惚地说,“那么我们就呆在这儿吧,”
他望着她那双深邃的眼睛——遥远而神秘,就仿佛有星星的黑夜,然而又近在眼前,含情脉脉,羞羞答答。麦琪一动不动地坐着,也许只有一会儿,也许有好几分钟,直至后来那阵无法控制的颤抖终于停了下来,脸蛋又恢复了红润。
“船夫还在等,他已经将垫子拿来了。”麦琪说,“请你去告诉他一声好吗?”
“告诉他什么呢?”斯蒂芬几近在耳语。他一直在盯着她的嘴唇。
麦琪并未作答。
“让我们去吧。”斯蒂芬低声哀求说,他站了起来,拉住她的手,想将她也拉起来,“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不多了。”
于是他们就去了。麦琪只觉得有人领她穿过玫瑰盛开的花园,小心地用力扶她上了船,将垫子放好,让她搁脚,再在她脚上盖上斗篷,还替她撑开阳伞(她自己却忘了)——一切都由这个强有力的人来代办,她仿佛没有任何主张地给带走了,就像强烈的补药突然产生了令人兴奋的力量,造就了另一个自我一样,除此之外她什么都感觉不到。往事给忘得干干净净了。
斯蒂芬划着浆,顺流而下,经过托甫顿街的树木和房屋,穿过阳光下静悄悄的田野和牧场,大自然充满着欢乐,似乎毫不责备他们两人的欢乐。上午空气清新,桨声美妙而有节奏,小鸟飞过时发出断断续续的歌声,仿佛这一切只是欢乐洋溢的表现,他们毫不厌倦地凝视着对方而不必回避,两人的感觉合二为一,成为甜密的独处。他们在第一个小时里还能担心些什么呢?斯蒂芬一边懒洋洋地、心不在焉地划着船,一边不时发出爱的叹息,一声声低沉、抑郁而无力的叹息;除此之外,他们相对无言——言谈除了传达思想还有什么用途呢?在目前笼罩着他们的迷雾中的思想是不存在的,只有在迷雾中以外的过去和未来中存在着思想。麦琪只是模糊地感到他们经过了一些河堤,却不知道经过哪些村子;她知道必须经过许多河堤才能到达勒克里斯,他们总是在那边下船的。她一直茫茫然的,没有注意到经过的路碑。
事后,斯蒂芬越划越没劲,就停住了,放下桨,交叉着胳膊,低头盯着水面好像在想不用桨的时候船还能漂多远。这个突然的改变唤醒了麦琪。她看到附近岸上一望无际的田野,觉得自己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些田野。她吓慌了。
“啊,我们靠岸的地方勒克里斯已经过了吗?”她一边叫着,一边回过头去看看是不是还望得见勒克里斯。可是毫无村庄的踪影。她回过头来,带着痛苦的质询的眼光望着斯蒂芬。
他仍然注视着水,用一种奇怪的、梦呓似的、漠不关心的声调说:“是的——早就过了。”
“啊,我该怎么办?”麦琪痛苦地尖叫道,“我们来不及在几个钟头以内赶回家了,而且露西——啊,天哪,救救我吧!”
她如同一个受惊的婴儿那样,握紧双手抽抽嗒嗒地哭了,她只想到怎么再有脸去见露西,她仿佛已经看到露西痛苦的惊奇和猜疑的模样——也许还会理直气壮地责备她。
斯蒂芬走到她身旁坐下,轻轻拉开她紧握住的双手。
“麦琪,”他慢慢地用深沉果断的声调说,“等到没有人能够将我们分开的时候,等到我们结了婚之后,再回去吧!”
麦琪听了这种异乎寻常的语调和惊人的话语不哭了,她一动不动地呆坐着,惊奇而又迷惑,仿佛斯蒂芬已经发现了改变一切和消灭这些糟糕的事实的办法。
“瞧,麦琪,尽管我们竭力压制,一切都是不谋而合。我们没人想到又会单独在一块:都是别人为我们安排的。瞧,潮水已经将我们带到这里,远离了我们想坚守而不能坚守的那些违反自然的约束。潮水将把我们带到托比,我们可以在那边上岸,然后乘车到约克,再到苏格兰,在我们结婚以前一刻也不停留,只有死神才能把我们分开。最亲爱的,只有这样做才对,只有这样才能逃脱麻烦的纠葛,每件事都促使我们这样做,我们自己并未计划过,我们自己什么都未想过。”
斯蒂芬真挚而热切地恳求着。麦琪倾听着,她已经不再惊奇和迷惑,甘愿相信一切都是随波逐流的,她可以随着静静的急流漂去,不用再挣扎了。然而,在这种暗暗滋长的力量下面,又出现了可怕的往日的思潮,最后她突然害怕自己会瞬间迷恋沉醉,酿成大错,便竭力愤怒地抗拒斯蒂芬。
“让我走!”她激动地说,怒气冲冲地瞪了他一眼,想抽出自己的手来,“你根本不让我有任何选择的权利。你明明知道我们已经划得太远,竟然在趁我心不在焉的时候这般做。这简直不是大丈夫的行为,使我沦落到这种地步。”
听了麦琪的谴责,斯蒂芬很痛心,放下她的手,回到原来的地方,交叉着臂膀。麦琪的责难使他感到了目前的尴尬处境,他十分失望,如果她不同意再往前走,他只好咒骂自己不该使她受窘。然而他忍受不了这种责备:要是麦琪因此认为他对她行为不检,那简直比和她分别更糟糕。最后他压住了怒气说:“过了一个村庄,我才发觉勒克里斯已经过了,于是我就想再往前划。现在我也无法辩护,我本来应该告诉你的。既然你爱我并不像我爱你那样到了能够撒开一切的地步,那么,你自然会恨我了。要不要我停下船来,让你在这儿上岸?我会对露西说我疯了——说你恨我——你可以永远同我绝交。我对你干出这种不可饶恕的事来,没有人会责备你。”
麦琪听得呆住了。斯蒂芬的话使她想到自己洗刷清楚了而斯蒂芬却在受苦,这种想法比他的央求更让她忍受不了,躲避斯蒂芬温柔的目光比较容易,躲避他那愤怒痛苦的目光却很难。那种痛苦的眼神似乎在埋怨她为了自私的缘故和他绝交。他使她感到她那些出于良心的理由都只是关心自己。她眼睛里的怒气消失了,只是胆小而痛苦地望着他。她责备他害她犯了无法挽救的罪过,而她自己却总是那么软弱无能。
“还不都一样?好像我不替你着想似的。”她用另一种责备的语气说,一种出于爱情的责备,要求别人更加相信她。为了害怕斯蒂芬受苦而屈服,比为了其他原因而屈服更危险,因为害怕斯蒂芬受苦的想法和尊重别人权利的想法没有什么区别,尊重别人权利的想法本来就是支持她抵抗的道德基础。
她感觉他的眼光和语调都温和多了,就像天空又晴朗了似的,他走到她身边,拉起她的手,将自己的胳臂肘搁在船尾上,一声不响。她不愿再多说话,也不敢再动一动,生怕又要遭到他的拒绝和责备。生命完全要取决于他的同意,否则,一切都是绝望、混乱、令人厌恶的苦难。他们继续这样往前漂荡,在那寂静之中,两人都仿佛在避难所里一样,都担心两人的情感又会不融洽,后来他们忽然发现天上乌云密布,一阵阵原本令人心旷神怡的微风越刮越大,直至天气完全彻底地变了。
“麦琪,你穿得这么薄,要着凉了。让我把斗篷给你披上吧。站起来一下,最亲爱的。”
麦琪依着他的话做了,她感觉有人指点,有人为她决定一切,真是说不出的愉快。她披上了斗篷,又坐了下来,斯蒂芬重新拿起桨,用力地划着,他们必须尽快到达托比。麦琪几乎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说了或者做了什么决定性的事情。人们在屈服的时候总不会像在反抗的时候那么神志清醒,一部分思想麻痹了,那也就是我们自己的个性被别人征服了。各种力量都促使她默从。坐在梦幻般的船地漂荡了四个小时以后,她已经筋疲力尽,她觉得累了,所以就不敢在离家太远的陌生的地方下船,不敢长途跋涉,这一切都使她更彻底地屈服于那种神秘而强烈的诱惑力之下。这种诱惑力使她感到和斯蒂芬永别简直是葬送一切快乐,使她想到伤害他的感情几乎像第一次碰到烙铁一样,在这种烙铁面前,人们的决心是会退却的。况且目前和他在一起的欢乐足够吸引住她的全部微弱的精力。
不久,斯蒂芬看到一艘船从后面向他们驶来。早潮的时候有好几艘船追过他们,其中也有到默得堡去的小轮船,不过最近一小时里却一艘也未见过。他越来越急切地望着这艘船,仿佛这时候有一股新的思潮涌进了他的心头,接着他犹豫不决地望着麦琪。
“麦琪,最亲爱的,”他终于说:“要是这艘船去默得堡,或者北岸任何合适的地方,那么我们最好要他们载我们一程。你累了,天又快下雨了,坐这条船到托比去恐怕太辛苦了。驶过的商船,或许可以给你安排得舒服些。我们将垫子带去,这真是我们最好的方法。他们一定愿意,让我们上去。我身边带了好多钱,可以多出点钱。”
麦琪听了这个新的建议,又惊慌得心怦怦地乱跳了,但是她一声不响——不管走哪一条路,反正都一样地难。
斯蒂芬招呼了那艘船。船上的英国大副对他说,这是开往默得堡去的荷兰商船,要是按照目前的风向,不到两天就可到达那边。
“我们将船划得太远了。”斯蒂芬说,“我打算划到托比去,但是怕天气不好,这位女士——我的太太——又累又饿,一定会支持不住的。可不可以让我们上船?——将这条船拖上来。我一定好好酬谢你。”
现在,麦琪真的吓得浑身哆嗦,四肢无力了,她被带到船上,成了仰慕她的荷兰人感兴趣的注视对象。大概怕她在船上过得不舒服,(因为没有适当的地方可以安置这两位不速之客——没有一间比老式教堂里的座位更长的房舱。可是至少他们有荷兰人的整洁,因此其余一切不足还可以勉强忍受。)他们立即用小船上的垫子替麦琪在船尾搭了一个铺位。然而麦琪首先需要的是紧挨着斯蒂芬,由他搀着到甲板上去散步,接着进餐,然后再安静地躺在垫子上休息。她认为当天不能再作什么新的决定了。一切都得等到明天再说。斯蒂芬握着手坐在她的身边;他们只能低声耳语,时不时相互看一眼,因为不得不经过相当长的时间,才能消除船上五个船员的好奇心,这两位年轻漂亮的生客不再是他们最感兴趣的事物,水手们认为,比地平线近的事物都不是他们最感兴趣的。然而斯蒂芬却洋洋自得。现在他已经冒险尝试了。他受到过良心的谴责,他竭力压制自己压倒一切的欲望;他也犹豫不决过,但是,后悔是谈不到的。
他断断续续地诉说他的幸福、他的爱慕,他的柔情以及他的信念,他相信他们一起生活一定会像在天国里一般;他们一起生活一定会使每一个平凡的日子充满欢乐;对他来说,满足她的最微小的愿望,也要比其他一切幸福更加可贵;除了和她分离之外,一切为她所做的事情都显得微不足道。现在,他们永远不会分离了;他将永远属于她;他的一切全部属于她,除非是属于她的,否则,所有一切他都认为毫无价值。这一切是一个初次打动了年轻人的充满爱情心灵的人用断断续续的声音说的,这一切对于那些见过世面的局外人只有微弱的影响。可这一切跟可怜的麦琪是很亲近的,仿佛干涸的嘴唇旁边的甘露。人世间,而且一定有这种生活,它不艰苦又不冷酷,爱情也不再是自我牺牲。斯蒂芬的情况较以前更充分地将这种生活呈现在她的面前;在这种景象面前,除了黄昏来临时又映在水面上的浮光——这种阳光和幻想中幸福的阳光掺杂在一起,除了握住她手的那只手,除了向她低语的那片唇,除了流露出严肃和无法形容的爱情看着她的那双眼睛之外,一切现实都被排除了。
雨根本没有下;乌云又飘到天边去了,夕阳西下,我们看见乌云变成大团紫色的城墙和长长的紫色岛屿的仙境——金星照耀的仙境。麦琪只好在船尾睡了一夜,因为那样要比到下面去好一些,她盖了船上能够供给的最暖和的毯子。时间还早,可是白天的疲乏使她昏昏欲睡,麦琪躺下来,望着四方即将消逝的暗淡的彩霞,那边,一盏金灯越来越明亮了。然后她又望着斯蒂芬,他依然坐在她身边,倚着她,一条胳臂的温柔像流水一般流过她的心头,使她对一切都不抵抗,然而她还隐约地感到目前的情形只是暂时的,明天一定又会回到以前充满斗争的生活里去,因为目前的忘怀一定会勾起更多的烦恼。可是现在,她觉得一切都模糊不清,她快要进入梦乡,柔和的流水仍然潺潺地流过她的心头,甜密的幻想如西方仙境一般,渐渐模糊,渐渐消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