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诱惑14 (1)
觉醒
麦琪睡着了,斯蒂芬从来没有划船划得这么久,再加上最近十二个小时来内心生活的紧张,也感到累了,然而却激动得不能入睡,叼着雪茄,在甲板上踱到半夜。他没有凭眺黑色的水面,也没有注意到天上的星星,只想着不久的和遥远的未来。最后,疲倦终于胜过兴奋,他用一块防雨布裹着自己的身子躺在麦琪脚旁的甲板上。
不到九点钟,麦琪就睡着了,睡了六个小时,在天上还看不到一线仲夏的曙光时就苏醒过来,她从酣睡将近结束时的那场生动的梦境中醒了过来。在梦中,她和斯蒂芬在广阔的河面上乘船漂流,朦胧的暮色中有一个星星似的东西显现,那东西越来越大,后来他们才看清那是乘在圣奥格的船上的圣母。船渐渐驶近,终于他们发现圣母就是露西,船夫就是费利浦——不,不是费利浦,是她哥哥,他连看也不看她一眼就划过去了;她站起来伸出胳臂去招呼他,她这样一动,他们自己的船就翻了,他们开始往下沉去,她一吓,似乎是吓傻了,发现自己重新又回到了童年时代,那正是傍晚,她在会客室里,汤姆并没有真正发火。她从假醒时的快慰中真的醒了,听见河水冲击船的哗哗声,甲板上的脚步声,还望见了可怕的星空。她迷惑了一会儿,接着才从缭乱的睡梦中清醒过来,然而没过多久,她又想起了可怕的事实。
天亮了,红日东升,往事在心中冉冉升起,在极可能的最后一刻把她紧紧抓住了。她可以看到斯蒂芬仍然躺在甲板上酣睡,一看到他,就不禁感到一阵痛苦,压抑了很久的啜泣终于爆发出来。最难受的别离的痛苦是她不得不忍受的,一想到这里,她心里就发出求助的呼喊。然而她最怕的还是自己可能会失败,怕自己的知觉又会麻痹,不努力挣扎,等到太晚了又要后悔莫及。太晚了!想躲避不幸已经太晚了,也许再做什么都太晚了,只能逃避那最后的卑鄙行为——享受那从粉碎了的心里得来的乐趣。
现在,太阳已经升起来了,麦琪跳起来,觉得斗争的日子来临了,她的睫毛上还沾着泪痕,她用围巾包着头,坐在那儿凝视着渐渐变圆的太阳。斯蒂芬也被什么声音吵醒了,他从挺硬的甲板上爬起来,走到她身旁坐下。热恋时那种敏感使他一眼就看出有一种东西使他感到惊慌,他一直害怕麦琪本性中的反抗力,因为这是无法克服的。他不安地觉得,自己昨天完全剥夺了她的自由;他生来就自尊心很强,不会不感到要是麦琪改变主意,他的行为就会显得可恶,而且她也就有谴责他的权利。
然而,麦琪并没有觉得她有这种权利;她觉得自己那致命的懦弱——想到了不免伤害别人的情感,就怀着一腔柔情。他们一起喝了咖啡,在甲板上散步,他们听到了船长肯定地说,五点钟一定能达到默得堡。他们彼此望着,越来越沉默了。
“现在我们看得见默得堡了,”临了,他终于开口说话了,“喂,最亲爱的,”他转过头去,半带恳求地望着她,又对她说,“你最累的阶段已经过去了。上岸之后,我们就可以掌握速度。再过一个半钟头,我们就可以一起坐在马车上,晕船之后你就会觉得坐车仿佛是休息一样。”
“我们不在一起,我们要分手。”麦琪用最低沉的声音但是坚决地说。
斯蒂芬的脸红了。
“我们不分手,”他说,“我宁愿死。”
接着两人都不敢说下去。船终于到岸了,麦琪上岸之后被斯蒂芬匆匆带走的时候,仿佛觉得有一个人从人群中向她走来,要同她讲话。然而她被匆匆带走了,而且她对什么都漠不关心,只一心一意想着即将来临的考验。
脚夫将他们领到最近的一个旅馆和驿站,斯蒂芬在穿过院子的时候,吩咐要雇一辆马车。麦琪并未注意此事,只是说:“叫他们给我们找一间屋子,让我们可以坐坐。”
进屋之后,麦琪并没有坐下,斯蒂芬的脸上露出不顾一切的坚决的神情,准备按铃,麦琪却肯定地说:
“我不走了。我们一定要在这里分手。”
“麦琪,”他转过身来对着她,用折磨得痛苦不堪的嗓音说,“你要害死我吗?现在再分手有什么用?一切都完了。”
“不,并没有完,”麦琪说,”“我们的确留了不少痕迹——而且远不是我们能消除的,但是我已决意不走了。用不着说服我。昨天我是没法选择呀。”
他该怎么办?他不敢走近她;她可能又会大怒,增加麻烦。他踱来踱去,心里乱得快发疯了。
“麦琪,”他终于在她面前站住,痛苦地哀求说,“可怜我吧——听我讲——原谅我昨天所做的一切吧。现在我一定依你,不完全征得你同意,决不胡来。可是你别乱扭乱闹,把我们的一生永远毁了,这不但对谁都没有好处,反而又会添麻烦。最亲爱的,坐下吧。等一等,想想你准备怎么样。不要用不信任我的态度对待我。”
“我们不能再等了,”她轻轻地但是明确地说,“我们得立即分手。”
“我们不能分手,麦琪,”斯蒂芬更激动地说,“我受不了,让我忍受这种折磨有什么用?现在我们已经开始做了——不管这是怎么样的开始。将我逼疯了,对别人有什么好处吗?”
“即使为了你,我也不再明知故犯地安排将来的生活,”麦琪发抖地说,“我在白赛特告诉过你的话,就是我现今的感觉:我宁肯死,也不愿受这种诱惑。如果那时候我们就永远分手,情形也许就好一些。然而现在我们必须得分手。”
“我们决不分手,”斯蒂芬忍不住说了,本能地用背挡住门,几分钟前所说的话都已忘得干干净净,“我决不忍受。你会让我不顾一切,我自己也不知道会干出些什么事来。”
“别忘了几个星期之前你所感到的事,”她真挚地哀求着说,“别忘了我们彼此都感到的事——我们对他人有义务,必须抑制一切忘恩负义的倾向。我们没有能够坚持我们的决心;不过错误还是一样存在。”
“不,不一样,”斯蒂芬说,“我们已经证明我们的决心是无法坚持的。我们已经证明吸引我们相亲相近的感情已经强烈到无法克制的地步。自然法则超过一切;我们无法顾及它和什么相抵触。”
“不是这么回事,斯蒂芬;我肯定这是不对的。我曾经再三考虑过,可是我觉得,要照这样来判断,那么一切背叛和残忍的行为都有了托词了——我们就可以认为打破世界上最神圣的关系也是对的了。要是过去不足以约束我们,那么还有什么责任可言呢?我们就不需要任何法则,只凭着一时的爱憎就行了。”
“但是有些关系单靠决心也维持不了,”斯蒂芬忽然站起来,又踱来踱去,说,“表面忠诚有什么意义?像坚贞而没有爱情这种空洞的热情会使他们感谢我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