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都靠着墙站着,在栏杆当中被对称地分成两行。在附近的几条街道的拐角上,一些巨幅海报上用奇形怪状的字体写着:“拉美莫尔的露契亚”(《拉美莫尔的露契亚》,意大利作曲家多尼采蒂(1797—1848)作的三幕歌剧,剧情取自英国作家司各特的一部小说。其故事是,18世纪的苏格兰,贵族人家的少女露契亚和埃德加相爱,女兄阿斯顿反对。埃德加出使法国,阿斯顿扣下他给露契亚的信,并伪造他来信说已另爱他人。露契亚信以为真,被迫听从阿斯顿安排,与布克劳结婚。不料在婚礼进行时埃德加赶到,大骂露契亚负心。当晚露契亚发了疯。刺死新郎后也死去。埃德加闻讯,悲痛万分,拔剑自刎。)……拉加尔迪……歌剧……”等等。天气晴朗,人人都感到热,汗从卷发里向下淌,大家掏出手帕擦通红的前额。有时候,一阵从河上吹来的热风轻轻地吹动张在小咖啡馆门口的斜纹布篷的边。可是再往下一点,风却是冰冷的,使人觉得凉爽,它带有油脂、皮革和油的气味。这是从大车街散发出来的,那里到处是黑漆漆的货栈,里面总是有人滚动大桶。
爱玛怕这样等着会显得可笑,想在进剧院以前到港口走一圈,包法利为谨慎起见,用手捏紧戏票,再插在裤袋里,而且贴着肚子。她一走进前厅,心就怦怦地直跳。她看到许多人从另一条走廊急匆匆地向右边走,她却走上去二楼的楼梯,虚荣心使她不由自主地笑了。她用手指推开装饰着帷幔的大门像小孩那样快活。她使劲地吸着过道里满是灰尘的空气。她在包厢里坐好后,挺直了胸,像公爵夫人一样潇洒大方。剧场里渐渐要坐满了。有些人从盒子里拿出小望远镜。一些长期订座的人远远地就互相招呼。他们来这里是要在艺术中得到休息,暂时不对买卖操心,可是他们忘不了生意上的事,他们谈来谈去还是棉花,三六烧酒(三六烧酒是旧时一种85°以上的烧酒,取三份此种酒,再对三份水,即成六份普通烧酒,故名。),或者靛蓝。还可以看见一些老年人的脸,毫无表情,神态宁静,头发和面色都有点发白,就像银质奖章蒙上了一层铅灰色的水汽,失去了光泽。一些长得俊美的年轻人神气活现地坐在楼下前排,从他们背心领口露出了他们玫瑰红的或者苹果绿的领带,戴着很紧的黄手套的手掌按着金头手杖。包法利夫人在楼上欣赏着他们。
这时候,乐池的蜡烛点亮了。天花板上放下分枝吊灯,好多玻璃面发出光芒,使剧场里顿时充满了欢乐的气氛。接着乐师依次地进来了。一开始是一阵不协调的乐声,低音号呜呜响,小提琴吱吱响,短号嗒嘀响,长笛和竖笛咿唔响。可是,听到舞台上敲了三下(当时剧院表示开幕的信号。),定音鼓呼呼响起来了,铜管乐器用力奏出和弦,幕被拉开了,出现了一片乡村景色。这是树林里的一个十字路口,在右边有一棵栎树,遮蔽着一个泉水池。一些农民和领主,肩上斜披着苏格兰格子花呢长巾,一同唱着狩猎歌,接着上来了一位队长,他朝天举起双臂,向魔鬼祈求,然后又来了一位队长。他们都走了,打猎的人又唱了起来。她重新回到了年轻时候读过的小说里,瓦尔特·司各特的世界里,她仿佛听到苏格兰的风笛声,穿过雾,在欧石南丛上一再地响着。此外,她对小说的记忆,使她很容易懂得剧本。她一句一句地听着,紧跟着情节的发展,又回到她头脑里的难以把握的思想,在狂风似的音乐声中立刻就分散了。她让自己跟着乐曲摇晃。她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在颤抖,仿佛小提琴的弓在拉着她的神经。
服装,布景,人物,人走过会抖动的着色的假树,直筒无边的丝绒高帽,斗篷,剑,她简直无法一一看得清,这些原来是想象中的东西,现在在悦耳的乐声中摇晃,好像在另一个世界的气氛中摇晃一样。但是这时候一个年轻女人走上前来,把一只钱袋丢给一个穿绿衣服的骑士侍从(是指古代骑士的侍从,一般为年轻贵族,为骑士持盾牌。)。她一个人在台上,这时候响起了笛声,像泉水淙淙,也像小鸟啁啾。露契亚神情严肃地开始唱她的G大调卡伐蒂那(卡伐蒂那,是歌剧中的抒情独唱曲。)。她抱怨爱情,她要求长出翅膀。爱玛同样也想逃避生活,在拥抱中飞得远远的。忽然间,埃德加·拉尔迪出现了。他的肤色白得具有光彩,这给热情的南方(指法国南方。)人增添了像大理石雕像那样的庄严神气。他身材健壮,穿了一件棕色紧身短上衣,在左边大腿上挂了一把镂花的小匕首。他无精打采地移动目光,露出了一口雪白的牙齿。据说有一天傍晚,一位波兰公主听见他在比亚里茨(比亚里茨,在今法国比利牛斯——大西洋省。)海滩唱歌,当时他在那里修理小艇,她爱上了他。她因为他花光了家产,他却为别的一些女人抛弃她。这种在爱情方面的名声反而抬高了他艺术上的声望。
这个圆滑的蹩脚演员总是特意地在广告里塞进一句富有诗意的句子,说他本人怎样有魅力,心灵充满丰富的感情。一副好嗓子,镇定沉着的表情,体格强过智力,夸张的情绪多于真正的激情,这样终于提高了这个江湖艺人的令人赞叹的身价,其实他只是理发师加了斗牛士而已。从第一场起,他就使观众兴奋不已。他把露契亚紧紧抱住,后来离开她,又回来,仿佛绝望了似的。他突然怒火大发,接着又无限温柔地低声唱起哀歌。声音从他的裸露的脖子溜出来,充满了呜咽和热吻。爱玛俯下身子看他,指甲抓破了包厢的丝绒。
她心里全是音调优美的哀叹,在低音提琴的伴奏下,它们拖得长长的,就像在狂风暴雨的呼啸声中遇难船只上的人的叫声。她听得出其中的兴奋和苦恼。她几乎因为这样的感情而死掉。那位女歌唱演员的歌声她觉得仿佛是她的内心的回响,使她陶醉的这种幻想是她生命的某一部分。但是在世界上没有一个人像这样地爱过她。最后那个晚上,在月亮下面,他们说:“明天见,明天见……”的时候,他没有像埃德加那样流泪。一片喝彩声震动了整个剧场。最后的一段又唱了一遍。这对恋人唱到他们墓上的鲜花,誓言,流放,命运,希望,他们一直唱到最后告别,这时爱玛尖叫了一声,它和最后的颤动的和音合在一起。
“这个贵族为什么要迫害她?”包法利问道。
“不是这样,”她回答说,“他是她的情人。”
“可是他发誓要对她的一家人进行报复,而另外一个男人,就是刚刚上来的那个人说:‘我爱露契亚,我相信她也爱我。’而且和他的父亲臂挽着臂走开了。那个帽子上插着公鸡羽毛、面貌难看的矮子是她的父亲吧,对不对?”
尽管爱玛一再解释,可是吉尔贝(吉尔贝是阿斯顿的仆人,陷害埃德加的阴谋就是他策划出的。)向他的主人阿斯顿叙述他的可恶的阴谋,两人唱起宣叙调(宣叙调,一种朗诵性质的曲调,节奏自由,伴奏比较简单,歌剧中常用。)二重唱以后,夏尔看到用来欺骗露契亚的假订婚戒指,还以为是埃德加送来的爱情纪念物。此外,他承认他没有懂得整个故事。“因为音乐的关系,歌词根本听不清楚。”
“有什么关系?”爱玛说。“别说话了!”
“你知道,”他对她的肩膀俯下身子说,“因为我喜欢弄明白。”
“别说话了!别说话了!”她不耐烦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