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在匈牙利大地上进行 (1)
他们全都进了车厢。一节车厢可以放置十二名士兵或八匹马。马在车厢里站着也能睡觉,当然也就比士兵舒服多了,但这比军用列车又把一批新士兵送往加里西亚屠宰场上去的事情次要多了。
于是,大多数士兵还是松了半口气:火车启动,就说明事情有着落了。在此之前一切都很茫然,不知何时起,内心充满矛盾、不安。许多人像被判了死刑一样,非常地惊恐,现在这种状况终于可以结束了,一切该安全了。
有一个士兵像疯牛似的大声嚷嚷:“开差了,开差了。”
料事如神的军需上士叫帅克别太着急,果然过了好几天他们才走。这期间大伙儿都在谈论着罐头的事,什么罐头?只是幻想。做一场战地弥撒还差不多,前面的那个先遣队倒是做过战地弥撒来着,发罐头和做战地弥撒只会选择其一。
果真不假,伊布尔随军神父是代替肉罐头而来的。他是“一巴掌就能打死三个苍蝇”的人,一场露天弥撒能管三个先遣营受用。他便把开到塞尔维亚去的两个营和开到俄国去的一个营的祝福礼给行完了。
做弥撒时,他发表了一则套用军事日历上的内容、热情洋溢的演说,大大鼓舞了士气。和万尼克在同一车厢的帅克对军需上士说:“那神父描绘得太美了,当傍晚太阳落下山之时,霞光万丈,你便会听到将死去的人们的最后呼吸、战场的悲嘶、重伤员的呻吟、居民的哭喊和怨诉。”帅克还津津有味地告诉军需上士,“我倒是蛮开心,大家都成了这种‘双料白痴’。”
“那是一幅悲壮得可怕的图案。”万尼克同意他的观点。
“那也挺不错,挺有教益的,我会清楚地记得。等打完仗之后,我要去‘杯杯满’酒家和朋友们讲这些事。神父先生说话时左脚往外撇着,我一直在他身边注意着,他摔到经台底下之前让我给扶住了,免得那椰子壳脑袋把圣饼给砸破。
“另外还有一个特别突出的事例,拉德茨基在我军服役那会儿,鲜红的晚霞和烈烈的仓库燃烧成的火光相连成一片。”似乎他亲眼见过似的。
就在这一天,伊布尔神父也到了维也纳,帅克从另一个先遣营那儿听到了一个特别动人的历史故事,帅克说得清清楚楚,也很欢喜,所以有了“双料白痴”故事的美称。
“亲爱的士兵们,请你们想象一下,一八四八年库斯托查战役结束的情景。激战了十几个小时之后,最终意大利国王还是交出了堆满尸体的战场,夹着尾巴逃走了,我们的‘战士之父’拉德茨基元帅在他八十四岁高龄时取得了辉煌的胜利。他骑着战马在众多将领前呼后拥之下,在库斯托查前方一座山上停了下来。军官们被一种严肃的气氛笼罩着,在那不变的前方,有一位士兵正与死亡搏斗着。拉德茨基元帅走了过去,勇敢的旗手抽搐着,面对着死亡他仍坚决地护着自己金质的奖章,在威严高尚的元帅前面,他即使像这样受到了致命的创伤躺在地上,也感到是一种很大的荣幸,心脏又开始恢复工作了,他获得了最后一点儿力量,以超人的毅力向元帅爬去。
“元帅赶快从马上跳了下来大声喊道:‘别动了,还流着血呢,我勇敢的好战士。’随时也伸出手去。
“‘不能和元帅大人握手了,’奄奄一息的战士叹了一口气,‘两只手臂没有了。现在我想请求你能对我说实话,我们赢了,是吗?’
“‘赢了!真的赢了!我的战士你看你的伤势使你的欢乐大为减色,太可惜了。
“‘我快完了,尊敬的领袖,你热吗?在三十度气温中作战,使我想痛快地喝一次水。’
“拉德茨基从副官手里拿过水壶;士兵咕咚咕咚喝了大半瓶。
“‘愿上帝保佑您!’士兵竭尽全力喊着,想亲吻一下统帅的手。
“‘你服役几年了?’
“‘报告,元帅,我已当兵四十多年了,第一枚金质奖章是在阿斯佩恩得的,炮十字章奖励是在莱比锡战役之后获得的。我以前五次重伤都死不了,这次算是彻底完了。能活到今天,终于还是要战死沙场,为了皇上领土得以收复,为了能取得胜利我死而无憾。
“在倒下之前他又吻了一次元帅的手,在高尚的灵魂里吐出了最后一丝微弱的气息。
“将军脱下帽子,肃立在士兵面前。他双手捂着脸激动地说:‘太令人羡慕了,这样的结局很美好。’
“亲爱的士兵们,希望你们大家都有美好的结局。”
帅克每当想起伊布尔神父的这番话,觉得称他为“双料白痴”算对他说的客气的。
“还有就是一些重要军令。”帅克说,“第一道和第二道军令都是关于杜卡拉山隘事件,分别是弗兰西斯?约瑟夫和东线军总司令约瑟夫?裴迪南大公所下达的。”
就有关一九一五年四月三日,二十八团两个营全体官兵在团部军乐队的军乐声中跑到俄军方面去。伊布尔神父用颤抖的声音读完了在四月十七日就下达的军令。
“也宣读得太晚点儿了吧,”帅克对万尼克说,“四月十七日下达的到现在才读,肯定其中有什么名堂,如果我是皇上的话,即使天塌下来我也要命令手下在当天向所有团队宣读完毕。”
在万尼克所在车厢的另一头是军官食堂的走阴巫师伙夫。他和帅克、大胡子巴伦和电话兵霍托翁斯基坐在一起。巴伦咬着一块军用面包、胆颤心惊地对霍托翁斯基解释说:“不能怪我不去卢卡什上尉的车厢,因为上车时都快挤扁了。”
霍托翁斯基威胁他说:“说谎是要掉脑袋的!”“这个罪咱什么时候才能受完啊?”巴伦开始诉苦,“有一次在演习快完毕的那会儿,我又饿又渴,我朝营副官嚷了一声:‘我要面包和水。’他叫我别这样放肆,如果赶上打仗时间,他会立刻掏枪毙了我,后来他还是要把我关到警备部拘留所去,不过我福份倒不少,在他骑着马向上级报告的时候,因为马受惊,他被甩了下来,把他的脖子给折断了,我得感谢上帝对他能有这么轻松的恩赐。”
突然他眼睛一亮,贪婪地望着他给卢卡什上尉照看的背囊。
“当官的都有这么大一段香肠,还有肝罐头呢。”像一只看家犬,闻到了腊肉的香味了。
“能有一顿美食等我们的到达还是挺美的。”霍托翁斯基说,“战争一开始,在车开到塞尔维亚的那时节,每到一站,都让我们吃得饱饱的,最好的鹅肉,巧克力糖,兔肉等等之类应有尽有。因为吃的实在太多了所以只会往车厢外大吐一气。我们的马捷依班长胀得肚子像大西瓜,让我们给他用力打几拳,然后去厕所狠命地放了几次尿才觉得舒服点儿。火车经过匈牙利,对于扔进车厢的烧鸡我们只选鸡脑袋吃,我的一个朋友提着一个猪头把那个热情的人赶到一道铁轨以外去了。可是在波斯尼亚,一口水都喝不上,虽说禁止喝酒,不过我们还是可以随手提出一些名目繁多的酒来,想喝就没命喝。我还记得又到了一节车站上,那些美丽的太太和小姐们用啤酒来招待我们时,看见我们往水壶里撒尿,便跑得远远的。
我们昏昏欲睡的,连牌都认不清了,突然一声令下,一位班长(想不起他的名字来了)要求我们齐唱‘und dre serben mussen sehen duss Osteneicher Sneger, sreyer sind(德语,塞尔维亚人必须看到我们奥地利人完全获胜),可是有人偷偷摸摸一脚把他踢到铁轨的另一边去了。随后又听见了举起枪的声音,列车马上掉转头开着走了。这下可好了,我们两天的干粮都没了,一片嚷嚷声。这时一个榴霰弹爆炸在那附近的树林里,营长召集所有军官紧急开会。我们的马采克上尉脸色苍白,不是用他的捷克语而是用一口流利的德语告诉我们,前面铁轨炸飞了。他还说,塞尔维亚人昨天已过了河,现在离我们不远了。只要增援部队一到马上就打得他们落花流水。万一有什么不利情况,不准投降。塞尔维亚人对待俘虏不是割耳朵、切鼻子就是挖眼睛,手段残忍,现在听到的炸弹声是我们的炮兵在开炮,不要大呼小叫。
一会儿哒哒哒地响起了枪声,说那里机枪在射来,一会儿又来了几声第一次听到的隆隆声,赶快卧倒,嘴巴张开,以免耳膜震破。我们头上呼啸着子弹声,步枪射击声,而我们却无法回击,大部分的弹药落到塞尔维亚人手里了,很大一部分直至我们进入阵地之前才能提到。马采克上尉呆若木鸡地站了一会儿然后下了命令‘Bajonett auf(上刺刀)’,在临死之前作最后‘呻吟’吧。我们就摆出战斗架势,站立了好长一会儿,随后我们趴在铁路枕木边,天空有一架国籍不明的飞机,士官生大声嚷嚷:‘alls decken,decken(统统隐蔽)’后来搞清楚了,那不是我们的飞机吗?自己打自己了,‘ruht’(稍息)一声不再发什么命令了,突然一个骑兵飞驰而来,他大声喊道:‘loo ist Bat allmskommando(营长在哪里,重要文件请速给你们营长。’随即又像一阵旋风似的去了。营长拿着那文件,像病牛似的马鞭子一挥,赶快撤退,一个连一个连向四十一谷四路撤退。这下可好,四面八方都涌来了暗藏在那里的敌人,玉米地被踩得一团糟,我们潜入山谷时什么背囊水壶他妈的全扔了。马采克吃了一颗花生米(子弹),瞪着大大的眼睛上了西天。
“我军人员已只剩一半了,其余的一半没人去管他们,逃命才是最重要的。凡是经过一处便被我们洗劫一空。在一个车站那儿我们接到个命令,命令我们回参谋部,那是不可能了,参谋部头一天全部被俘。后来我们像无头苍蝇一样,到处乱作一团,后来终于有了归宿,合并到七十三团,一起撤退,虽然还需行军一天,可我倒也挺乐意……”
没人再想听他的唠叨了。帅克和万尼克在打牌,那走阴巫师伙夫 给他老婆写家信,他老婆是神智学杂志的主编。巴伦打起了盹。电话兵霍托翁斯基没事可干,但嘴里仍念念不忘:“这些事怎么也无法忘记——”
后来他就起身去看别人打扑克。
“你的烟斗拿过来用一下,反正你要看牌了。打牌比你们在塞尔维亚玩那种冒险游戏正经多了。”帅克对他说,“我可不会干那种蠢事,该死的老K不来却来了个J。”
走阴巫师把笔一扔,对自己的劳动成果很满意,自以为肯定会蒙骗过军邮检查官的检查。信是这样写的:
亲爱的妻子:
当你收到这封信时,我已在火车上好几天了,在开往前线的途中我并非十分愉快。坐火车是一种乏味的事,由于我无用武之地,在军官食堂不用做饭,吃的全是领的,你清楚我很十分愿意烧顿牛肉给军官们吃,可是幸运之神与我擦肩而过。如果要做鹅肉只要到加里西亚才行,那是一种真正的加里西亚焖鹅,加麦粒粥或米饭。相信我,亲爱的妻子,我是忠心耿耿地为军官大人效劳的,我终于实现我的愿望,从团调到了先遣营。我会把食堂办好的。我真的如何所愿遇到一位好长官了,长官们全都是我的好朋友,他们对我情同手足,我会尽快告诉你邮箱编号……
走阴巫师洒了施雷德上校的醋,上校到现在还没跟他算帐,而在先遣军官的告别晚宴上,上校的饭偏偏又少了一份炸小牛腰,要知道,那是上校每餐必要的菜啊,于是,上校打发他一起上前线,团部军官食堂留给盲人学校老师克拉罗夫去办。
巫师以前曾是巫术杂志的编辑兼老板,写的全是灵魂再世,死又至何之类的文章,其实他是最怕死的。此时他走到了牌桌前。二位牌友正玩得起劲,什么上下尊重早已弃之脑后,现在霍托翁斯基也加入了。
传令兵帅克对着军需上士万尼克破口大骂:“你怎么这么像蠢猪,这种牌都能打。你已知道他不行,我又没方块,你不打小的,却把梅花杰扔出去,你这饭桶能赢吗?”
“我就输了那么一张你就对我大吼大叫,你自己呢?不也是桌上的白痴吗?”军需上士毫不客气地回敬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