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2)
不过我发觉,坦率之后,她常常,几乎每一次都这样,要么把所说的都当成笑话,要么故意把这一切都打上捏造的色彩。啊!她大都隐瞒了!不管怎么说,我预感到,所有神秘而又紧张的一切正在结束。还有一点——一切都会告终,一切都会暴露出来。有关我自己的命运,我几乎都不在乎,尽管各方面都与我息息相关。我的心态很怪:口袋里一共只有二十个腓特烈金币,我是一个圈外的人,没有工作,没有生活费,不寄希望,不做打算——我不关心这些!要是我不想着波林娜的话,我简直会全心专注于即将来临的喜剧结局,我会放声哈哈大笑。不过,波林娜使我感到不安,她的命运完了,我有这样的预感,不过,我发誓,根本不是她的命运使我惶恐不安。
我想探听她的秘密,我是多么想叫她来我这儿说:“我爱你”,如果不是这样,如果这是不可思议的狂妄,那么……嗯,我求什么呢?难道我知道我有什么愿望?我自己是个不可救药的人,我只能呆在她的身边,在她的光环之下,沐浴着她的光辉,终生一辈子,永生永世。除此以外,我什么也不清楚!难道我会离她而去?在三楼的走廊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推了我一下。我回头一看,在离我二十步或者再远一点儿的地方,我看到了正走出门的波林娜。她似乎是在等候的,看到我后马上招呼我过去。“波林娜?亚历山德罗芙娜……”“轻一点儿!”她提示道。“您想想,”我悄悄说了起来,“我刚刚好像被什么东西从侧面推了一下,我回头一看——是您!好像您的身上射出了一种电波!”
“您拿着这封信,”波林娜皱着眉头、忙碌地说,她也许没有听清我说什么,“您现在就亲自把它交给阿斯特列依先生。我请求您快一点儿。用不着等回音。他自己……”她没有把话说完。“是给阿斯特列依先生吗?”我惊奇地反问道。不过,波林娜已经进门里去了。“噢,他们还有信件来往!”自然,我立即奔着去找阿斯特列依先生,先到他住的旅馆,没有碰上他,然后去游乐场。在游乐场,所有的厅我都跑遍了,最后我十分沮丧,几乎绝望了。在回来时,我意外地遇上了他,他正与一帮男男女女的英国人骑马闲游。我招呼他过来,把信交给了他。我们都没有来得及相互看一眼,不过我怀疑,阿斯特列依先生是故意匆匆忙忙地把马赶走的。
我醋性大发吗?但是,我的心境糟糕透了。我根本不想弄清楚信里写的是什么内容。总之,他是她信得过的人!“朋友肯定是朋友了,”我想,“这清楚得很(他什么时候交上的),但是,这里面有没有爱情呢?当然有。”理智悄悄地提示了我。不过在这种情况下,光是理智是不够的。无论如何,摆在面前的事是要把这搞清楚。问题令人讨厌地变得复杂起来。我还没有走进旅馆,门卫和从自己房间走出来的总管就通知我,说人们在找我,三次派人打听我到哪里去了?他们叫我尽快地去将军的房间。我的情绪坏极了。我在客厅里遇上了将军,除了将军外,还有德?格里耶、布朗歇小姐,只有她一个人,她妈妈不在场。她的母亲完全是个冒名顶替的女人,她只是用来装装门面。
一涉及到真正的事,布朗歇小姐则独往独来,单独行动。况且她母亲也未必能了解自己干女儿的事!他们三个人在热烈地商谈什么事,连门都关上了,这种事从来还没有过。我一走近门,就听到很响亮的声音——德?格里耶的粗鲁而又刻薄的话语、布朗歇小姐无耻的谩骂与狂叫以及将军可怜巴巴辩解的嗓音。我一到,他们都似乎有所克制,稍稍恢复了一点儿常态。德?格里耶理了理头发,一副怒气冲冲的脸上装出了一点儿笑容——正是我特别痛恨法国人那种丑恶、假正经、假谦恭的笑。满脸沮丧、惊慌失措的将军拿出了派头,不过有点儿做作。只有布朗歇小姐一个人几乎一点儿也没有改变自己充满怒气的面部神态,她没吱声,只是把目光死死地盯着我,在迫不及待地等待什么。
我发现,在这以前,她对我不大客气,连我对她行礼鞠躬,她都没有反应——眼中压根儿就没有我。“阿力克谢?伊万诺维奇,”将军用稍稍责备的语气说开了,“我要告诉您,怪事,非常怪……一句话,您的举动关系到我,关系到我的家庭……一句话,非常怪……”“不是这回事,”德?格里耶恼怒而又鄙视地打断了将军的话(毫无疑问,他主宰一切!)“我的亲爱的,我们亲爱的将军弄错了。”他用这样的语气跟您说(下面我接着他的话用俄语说),他是想对您说……也就是想提醒您,或者最好说,最恳切地请求您,不要毁掉他——是的,不要毁掉他!我说的正是这个意思……”“不过究竟什么事,究竟什么事?”我打断了他的话。“真是呀,您做了这个老太婆的向导(或者这怎么说?),这个可怜的、可怕的老太婆。”德?格里耶自己自相矛盾了,“不过要知道,她会输的,她会输个精光!您本人也看到了,她怎样赌,您是见证人。
要是她开始输,那么,由于她固执、刻薄,她就离开不了赌桌,就会一直赌下去,一直赌下去,在这种情况下,输掉的钱怎么都捞不回来,那时,那时……”“那时,”将军插上说,“那时您就毁掉了我们的家庭!我和我的家庭,我们——是她的继承者,她没有更近的亲属了。我对您坦率地说:我的事已经给搞糟了,糟极了。您有些知道……要是她输掉一大笔钱,或者输掉全部财产(啊,我的天啊!),那时他们怎么办,我的孩子怎么办(将军看了德?格里耶一眼)!我怎么办(他又看了布朗歇小姐一眼,而她蔑视地背过身子,不理他)!阿力克谢?伊万诺维奇,您救救我们,救救我们吧!……”“将军,您说说,我怎么救……这里我能起什么作用呢?”“您拒绝,拒绝她,不要理她!……”“她能找到别的人!”我高声叫道。“不是这个意思,不是这个意思,”德?格里耶又打断了我的话头,“活见鬼!不,您别不要理她,但是至少要劝她,说服她,引导她……嗯,终究不能让她输得太多,把她的兴趣吸引到别的事情上去。”
“我这怎么做?要是你们自己做这事多好,德?格里耶先生。”我补充说,尽量装得幼稚一些。此时,我看到了布朗歇小姐迅速而又疑惑地朝德?格里耶投去的炯炯目光。在德?格里耶的脸上闪过了他无法抑制的一种特别而露骨的神色。“现在她不带我去,问题就在这里!”德?格里耶摇了一下手,高声叫道,“要是叫我去就好了!……然后……”德?格里耶快速而又意味深长地看了布朗歇小姐一眼。“啊,亲爱的阿力克谢,请劳驾。”布朗歇小姐脸上带着充满魅力的笑容,自己朝我迈了一步,抓住我的双手,紧紧地握着。真见鬼!这张魔鬼的脸顷刻变了。在这一刹那,她有了一张祈求的脸,它是多么亲切,漾着孩子般的笑容,甚至是一副顽皮淘气的样子。在快说完话时,还向我滑头地挤眉弄眼,悄悄地,没让别人发现,是一下子射过来的。怎么,她想跟我发生关系?做得不赖——不过只是太粗鲁、太利害了。
将军跟着她跳了过来,——正是跳过来的:“阿力克谢?伊万诺维奇,我刚刚和您开始说的,不是我十分想说的,请您原谅。我请求您,我恳求您,按俄国人的说法,给您深深地弯腰鞠躬,只有您一个人,只有您一个人能救我们!我和康明小姐恳求您,您明白,您明白了吗?”他一边恳切地求着,一边用目光向我示意一下儿布朗歇小姐。他挺可怜的。这时,门上响起了三下儿轻轻、文雅的敲门声。门开了:是走廊的奴仆敲的,离他后面几步远的地方站着波塔佩奇。是祖母派来的。叫他们找我,并立即把我带去,“她老人家生气了,”波塔佩奇告诉我说。“不过现在才三点半呀!”“她老睡不着,总是翻来翻去。然后突然起床了,要了轮椅,吩咐我找您。她现在已经在台阶上了……”“一个凶女人!”德?格里耶叫了一声。确实,我看到祖母已经在台阶上了,由于我不在,她很不耐烦。她无法忍受到四点钟。“好了,抬轮椅!”她叫了一声,接着,我们又朝轮盘赌的赌场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