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赌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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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1)

第十五章 (1)

我现在还记得,她两眼死死地盯着我的脸,一动也不动,甚至连她的姿势都没有改一改。“我赢了二十万个法郎,”在把最后一包钱丢在桌子上时,我叫道。期票,一包包金币,堆成了一大堆,铺满了一桌子,我已经无法将自己的视线从它们这儿移开。我有好几分钟完全忘记了波林娜。我一会儿开始整理这些银行期票,把它们理在一起,一会儿把金币堆成一堆,一会儿又全丢开它们,在房间里快速地走来走去,沉思起来,然后,又突然走到桌子的跟前,重新开始数钱。我猛地想起了什么,我扑向门,赶快把门关上,锁了两下。接着,在我的小箱子跟前,我若有所思地停了下来。

“难道要到明天才把它们装到箱子里?”我问,我突然一转身,一下子想起了波林娜。她还是一动也不动地坐在那里,不过是认真地注视着我。她的神态有点儿怪,我可不喜欢这样的神态!我要是说出来的话,这里面含有一种愤恨,我不会弄错的。我迅速地走到她的跟前。“波林娜,这是两万五千佛罗伦金币——等于五万法郎,还不止。您拿着,明天拿它打到他的脸上去。”她没有回答我。“要是您愿意的话,我自己一大早送去。好不好?”她忽然笑了起来。她笑了很久。我带着惊讶而又沮丧的情感看着她。这种笑很像她不久前经常对我的那种嘲笑,以前它总是发生在我倾吐自己最强烈的爱的时候。最终,她停止了笑,皱起了眉头,严厉而又不友好地打量着我。

“我不要您的钱。”她蔑视地说。“怎么啦?这为啥?”我叫了起来“波林娜,这究竟为啥?”“我不白拿人家的钱。”“我作为朋友给您,我把我的命全给您。”她试探地看了我很久,好像要看到我的五脏六腑。“您给得太贵了,”她冷笑地说,“德?格里耶的一个情妇可值不了五万法郎。”“波林娜,怎么可以这样和我说话!”我责备地叫着,“难道我是德?格里耶不成?”“我恨您!是的……是的!……您比德?格里耶更讨厌!”她突然眼睛发亮地叫了起来。她蓦地用两手捂住自己的脸,歇斯底里地发作起来。我向她扑去。我明白了,我不在时她出了事。她的神志似乎完全不正常。“你买我?你想?你想像德?格里耶那样,出五万法郎买我?”她脱口而出,她一边抽搐,一边号啕大哭。我抱住她,吻她的手和腿,跪在她的面前。她歇斯底里的发作过去了。她把两手放在我的肩上,认认真真地凝视着我,好像想从我的脸上看出什么。她在听我说,不过,她没有听到我对她说啥。她的脸上流露出了一种愁绪和沉思的表情。我为她担心。我真的感到她的神志不清了。她一会儿突然悄悄地把我拉到她的身边,脸上闪过坦率的笑容,一会儿又忽地推开我,重新用忧郁的目光审视我。

接着,她猛地扑过来抱我。“难道你爱我,你爱我吗?”她说,“要知道,你为了我,为了我,还想和男爵决斗!”尔后,她又猛然哈哈大笑起来——好像她的脑瓜记忆中突然闪过什么既可笑又可亲的事。她又哭又笑,哭笑总是一起来。我又能怎么办呢?我自己也好像害了寒热病。我记得,她开始和我说什么,而我几乎什么也弄不明白。这是一种胡言,这是一种乱语——她好像要急于告诉我什么——时常被最愉快的笑声打断的胡话,这使我胆寒起来。“不,不,我亲爱的,我亲爱的!”她重复说“你是我可靠的人!”接着,她又把她的手放在我的肩上,重新审视地看着我,继续重复着:“你爱我……你爱……你将来爱我吗?”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我从来还没有看到过她有这样狂热的柔情,这样狂热的爱情。固然,这是胡言梦呓,但是,在看到我激情的目光时,她突然狡黠地一笑,莫名其妙地谈起阿斯特列依先生来。

顺便说说,有关阿斯特列依先生,她倒是常常提(特别是在她刚刚尽情给我讲什么的时候),不过究竟说了些啥,我根本不能抓住。好像她也笑他了,她不住地重复,说他在等……是否知道,他一定在窗下等着!“是的,是的,在窗下——喂,把窗子打开,你瞧,你瞧瞧,他在这里,他在这里!”她把我朝窗跟前推,但是,在我刚刚走动时,她立刻哈哈大笑起来,我站在她面前,而她扑过来抱我。“我们离开,我们明天就离开?”——她头脑里突然闪现出了一个不安的念头,“那……(接着她又沉思起来)好吧,你是怎么想的,我们能赶上祖母?在柏林,我想,我们能赶上她。你怎么想的,我们赶上她,她看到我们时会说什么?而阿斯特列依先生呢?……得了吧,你怎么想的,这个人不会从什兰根贝尔格上往下跳(她哈哈大笑了起来)!喂,你听着,你知道,明年夏天他到哪里去?他想到北极进行科学考察,想带我一起去,哈,哈,哈!

他说,要是没有欧洲人,我们俄国人什么也弄不懂,什么都不能做。不过,他也是个好人!你知道,他原谅将军,他说布朗歇……说情欲——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她突然重复说,好像说得太过分了,惊慌失措似的。“一帮可怜的人,我是多么可怜他们,也包括祖母……得了吧,你听,你听着,喂,你在哪里打死德?格里耶?难道,难道你想杀死他?唉,愚蠢啊!难道你想让我放你去和德?格里耶决斗?你连男爵都杀不死,”她忽然笑着说,“哎,你那时和男爵闹事,是多么可笑,我坐在凳子上看了你们俩。我叫你去时,那时你多么不愿意。那时我笑得多开心,那时我笑得多开心。”她哈哈大笑地补充说。

接着,她又突然吻我、拥抱我,又深情、温柔地把她的脸贴着我的脸。我已经什么也不再想,什么也听不着了。我晕头转向起来……我觉得,我醒过来时已经是快早晨七点钟了。阳光照进了房间。波林娜坐在我的旁边,奇怪地环顾着四周,好像从黑暗中走出,在追忆什么。她也是刚刚醒来,仔细地看了桌子和桌子上的钱。我感到我的头很痛,很沉重。我本来想抓起波林娜的手,但她忽地推开我,从沙发上站起了身。刚开始的一天是阴暗的一天,拂晓前还下过雨。她走到窗前,打开了窗子,探出脑袋和胸脯,两手托着头,胳膊肘支在窗口上,她在那儿呆了三分钟,不朝我调过头,也不听我对她说什么。我头脑中产生出一种恐惧感:现在怎么办?这又如何了结?

突然,她从窗旁站起身,走到桌前,带着满脸的仇恨看着我,嘴唇恨得抖动起来,她对我说:“喂,现在把我的五万法郎给我!”“波林娜,又来了,又来了!”我说。“要么你变卦了不成?哈——哈——哈!也许你已经舍不得了?”二万五千个佛罗伦放在桌子上,还是在昨天就数好了的。我拿起来交给了她。“它们现在已经是我的?是不是这样?”她把钱提在手上,凶狠地问我。“它们永远都是属于你的。”我说。“去你的吧,去你的五万法郎吧!”她扬起手来,把钱朝我扔了过来。钱包痛痛地打在我的脸上,钱飞了一地。波林娜一做完,就冲出了房间。我知道,当然,此时她的神志不清,尽管我无法明白她的这种一时的错乱。诚然,已经病了一个月了,她至今还病着。但是,这一状态的根源在哪里,这种举动的主要原因是什么?是不是自尊心受到了伤害?她拿定主意到我这儿来,这是不是使她绝望了?我是不是在表面上给她一种感觉,我在吹嘘我的幸福时,而实际上完全和德?格里耶一样,我送给她五万法郎,想甩开她?但是,我凭良心讲,这是根本没有的事!我以为,这部分的过错是她的虚荣,虚荣使她不相信我,怂恿她侮辱我,尽管她本人对这一切也未必清楚。

在这种情况下,我成了德?格里耶的替罪羊,可能成了没有罪的罪人。固然,这一切不过是胡言梦呓,而且我也知道,她是在说胡话,所以……我不留意这。可能她现在不能原谅我这一点?是的,不过这是现在,但是那时,那时呢?要知道,那时她的胡言梦呓和病态不是如此利害:难道她已经完全忘了她拿着德?格里耶的信到我这儿来是做什么的?这就是说,她不知道她做了什么事。我匆匆忙忙地把我的所有的钞票以及所有的金币都塞进了被褥里,把它们盖起来,在波林娜离开十分钟之后我出了门。我满以为她一定回自己的房间了,我想悄悄地去她那儿,在外间向保姆问问小姐的身体情况。在楼梯上,我见到了保姆,从她那儿知道波林娜还没有回来,她自己也是来找波林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