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卷 (1)
清晨的第一批脚步在暴风雨的云里印下斑斑红迹。我满身浪花上了岸。我在绿色的淤泥上奔跑,我就在这布满沙虫的地方躲避水神的怒火。不远有一个山洞,洞口被覆盆子封了门口。我拨开荆榛,钻入洞口那穹窿,居然听见潺潺的泉水声,不由得惊喜过望。我掬了一掌水,痛饮了一场。我大声嚷:“岩洞之神啊,不管你是谁,别推拒一个天神抛来海岸的人,上天诅咒的不幸的人不会触怒你。只要我返回那檫树生长的土地,我会送两只比黑夜还要黑的乌鸦给你。”
祈祷完,我躺在松树的枝间,我精疲力乏了,在睡神的叹息声中入睡,她正把好看的四肢浸在泉水里。
富家子弟披着豪华的大衣,兴高采烈饱餐丰盛的食物时,我在岩洞里醒过来,我熬受不了饥饿的折磨,起了床。我就如一头驼鹿,为了逃避猎人的弓箭,冲向林中,即将到了树荫下,却遇另一群武士,叫嚷着追上来:我就这样被命运驱离了祖国。
我正要钻出岩洞,一头白熊正要进洞,我后退几步,拔出匕首。这妖怪一声狂吼,扬起巨大的熊掌威吓我,它张开发黑的嘴巴,血红着眼睛,站起身,把我抓进它的怀里,就如角斗士要绊倒对手,它的气息烧灼我的脸,它饥饿的牙要噬咬我的肌肉,它紧箍着我,几乎把我窒死,它的指头要肢解我的双肩,那是如同掰开贝壳那般容易。我向马尼杜神祈祷,用空着的手,把匕首插进它的心窝。它的双臂松弛了,扔下了我这猎获物,软瘫在地上,咽了气。
我欢天喜地收集洞口的青苔和根,用两块石头撞出了火星,点燃了柴火,林子里升起了炊烟。我剥去熊皮,切成碎块,烧烤舌系带以及献给神的祭品,我小心不伤它的骨头,烤熟了美味的肉块。我坐在被水浪冲刷光滑的石头上面,吃这命运的圣体餐,还有辣的水田芥,石苔它嫩得如同小羊肠。陪伴我的只有寥廓的江天。我怀着一丝忧伤,眺望地平线上沉了的船只。
疗饥之后,黑夜来临,我又缩回岩洞,披着熊皮。我感谢上帝让我生为野人,在这个时候,野人比文明人有更大优越性。我迈的脚步大,双臂强壮有力,我习惯旷野的生活。孩子们的朋友神、夜神与无邪之神的儿子瞌睡之神合上了我的眼睛,我用梦神的金杯喝了密西西比的灌木丛的凉水。
杓鹬鸟,栖息在洞口覆盆子树上的鸟的啼叫通知我黎明的到来,我出了门。我用草莓根把猎物捆起,搭在背上,拄着松树枝,我用灯芯草做腰带,别好匕首,像海狮般,沿着波涛行走。
当初我住在易洛魁人的五个部落里,在打仗,贸易中,学会了一些他们的语言,我知道我们那艘沉船所在的岛近了,它在北斗星下的部位,在拉布拉多海岸,我便向这个海峡走去。
我走了许多夜,就如一个未生育过孩子的年轻女人,怀疑肚子里是否怀有她的果子,她担心欺骗了丈夫,只把这美好的猜想告诉她的母亲,但从她娇弱不胜的体态对男人来说,这是神秘的表现,从她目光中闪烁的神秘中，做父亲的猜到了他的幸福,他跪下,感谢上帝给了他行将出生的儿子。
我穿过披着青苔的石谷,石谷深处淙淙流淌着结冰的水流,丛丛的覆盆子,几棵桦树,数不清的脏池塘栖着各种海鸟,给场面添几分忧郁。这些海鸟给我提供了丰富的食物。草莓,酸模,根,也是可口的菜肴。
我已走到暴风雨的峡谷,太阳有时就在拉布拉多海岸出没,我希望能遇见航行人,专挑沙滩的路走,在我跨过暴风雨的海岬时,只见到一连串的岬角,和先前的岬角一般空寂无人。
一天,我坐在一棵松树下面,波涛在我前面翻滚,我与海风、祖先的坟茔交谈。北风从北方而起,天穹里射出一道光,我看见一座飘浮的冰山,被风推着,接近海岸。我的住屋的灶神马尼杜啊!你说,当我听见活动的暗礁传来这歌声,我十分惊讶,它唱的是爱斯基摩人的语言。
“你好,暴风雨之神,你好,啊,大洋最英俊的儿子。
“请你从太阳照不到的山岗下来吧,下来吧!可爱的艾丽娜!我们到这冰块上去吧,水流会把我们带到大海里去,海狼会来在这冰块上献出爱。
“风暴之神啊,保佑我吧,啊,大洋最英俊的儿子!
“艾丽娜,我为你用鱼叉击鲸,我给你做头带,不让雪光刺伤你的美目,我在地底下给你挖间住所,让你在那里用青苔点火,我给你三十件海水透不进的紧身衣。来我们飘浮的岩石的顶峰吧,我们的爱情被风联结在云水之间。
“你好，风暴之神,啊,大洋最英俊儿子!”
这就是这首奇特的歌曲。我一只手掩住眼睛,把一些衣服扔进波浪里,喊道:
“唱这歌的海神啊,保佑我吧,保佑我安全回乡!”
没有一点回声。
不久,我见一男一女,穿着海狼的皮下来。看他们一起抚爱孩子,我猜他们是一对夫妇。上帝的安排就是如此,幸福属于全体人民,属于任何区域的人民。住在冰礁上的贫苦的爱斯基摩人,与王位上的欧洲君王一样幸福。同样的本能使拉布拉多雪地的情人和母亲,以及坐在塞纳河畔天鹅绒上的女人一样心跳。
我向那个女人走过去,估计那男人会跑来救他的妻儿,我的估计不错。那武士怒气冲冲向我冲过来,他持装饰了海牛牙的投枪。充血的眼睛闪闪发亮,红棕色的胡子,一头黑发,神色凶恶狰狞,我避开他的第一阵攻击,向他扑过去,把他击倒。
艾丽娜在我不远处住了脚步,痛楚得呼叫,双膝一软,跌在岩石上面。她就像长在玉米捆四周的脆弱的豌豆,美丽的花与强壮的小麦联姻,把优雅与丈夫有意义的生命联系在一起,印第安女人用锋利的石割麦穗,脆弱的豆茎再支持不住软瘫下来,枯萎的豆束落了一地,她还紧抱着儿子,她心里的宝贝花儿。
我安慰被我击倒的爱斯基摩人,我的手插在他的腋下抚慰他,就如猎人鼓励守林的忠实的牲畜。爱斯基摩人爬起来,按我的双膝,表示他的感激和无力。这态度与欧洲方式没丝毫区别，他是个听任需要的人。
女人从昏迷中醒过来了,我叫她,她向我们走了一步,要逃,又回来,兜着圈子,越来越靠近她的主人和丈夫,她趴在地上,爬到我的脚下。我抱过她背着的孩子,抚摸他,这抚摸使母子安心,母亲乐得跳起来,跑到我身边。武士把他在山上找到的小羊抱起,他的妻子拖着长长的乳房,克制着恐慌,跟着丈夫学小羊的叫声,看来她害怕触怒林中年轻的主人。
爱斯基摩人了解了我的力气之后,老实多了。我和他们走下海岸,告诉他们我想去拉布拉多。
爱斯基摩人到冰岩上拿起海狼皮,我刚才还没见到它们,他用鲸须展开它们,把它们制成一只长长的小船,把一块橡皮铺在小船上,他置身于这种皮袋中间,又命我与他的妻儿进去,合上腰间的皮,活像米沙布本人。他粗暴地驾驭着大海。
我们离开沉船的岛,到达了拉布拉多海岸,乘上大村子出来的雪橇。此时正是沙滩的贝壳向太阳半张,鹿换首饰的季节。诸神给我准备了新的命运，我既已发号施令,我将为人效劳。
我们很快就遇到一队爱斯基摩人,这批武士也不打听我的家乡,也不打听我的姓氏,就把他们的打鱼工具塞给我,迫我上了一条大船,塞给我一支桨,似乎他们的马尼杜神与我的有过联盟,我们沿拉布拉多岩山而行。
那一对夫妇在此之前还是我的臣仆,如今也与我们一起上了船,对我无丝毫的怜悯和感激的表示。在此之间,他们让步于我的力气,他们认为我遭受他们的命运是自然的事,弱肉强食嘛。
我只好服从命运的安排。
我们到达太阳再不下山的地方。那轮苍白的圆月,在冰冷的天空郁郁地转动,稀有的动物在无名的山里游弋。这一边是冰田,海涛拍击;另一边是赤裸的无色的土地,只有连绵的,死气沉沉的,荒无人烟的海湾,贫瘠的海岬。我们有时在岩洞里寻找栖身之所,海鹰怪叫,从洞里窜出来,我听着洞穴里呼呼的风声,岸边冰块破裂的呻吟。
我年轻的朋友啊,但是,这人迹罕至的地方也有可爱的时候。太阳接触大地时,你想不到它似乎是不动的,然后跃上天空,而不是落入地平线下面。披雪的山,山谷铺着驯鹿吃的白色的苔,大海里游着鲸,点缀着飘荡的冰。整个场景似乎同时被夕晖和曙光照亮,发出最柔和最绚丽的颜色，人不知道世界在创始还是在末日。一只小鸟儿,活像你的树林里歌唱黑夜的小鸟,在婉转悲啼。爱情领爱斯基摩的野蛮人到女伴等候他的岩石上面，处于地球边沿的人的典礼不缺豪华也不缺欢乐。
不久,永恒的白日之后又是无尽的夜。晚上太阳落山,不再升起。不育的黎明绝不产在北方出现的白日的星。我们趁着流星的星光走路,它的青白色的活动的光焰吊在苍穹上,它就如油光光的表面。
雪纷纷扬扬,黄鹿,驯鹿,甚至鸟儿也销声匿迹了。所有的动物都回南方,只剩下人,委实令人触景伤情。几声闷雷,在这孤寂的地方,惊动不了什么动物,也没人去听,似乎把大地分为阴阳两界。大海的波涛也静止不动了,一切活动都停止,冰的破裂声之后,是死寂的一片。
我的主人们忙着建冰屋,它们由两三间房组成,由矮门相通,一盏石灯,装着鲸油,灯芯用干苔做,既可取暖也可烧海牛肉。空气不通的洞穹,冰滴往下滴,大家只能挤在一起取暖,可以说,我们要克制呼吸。然而饥饿迫得我们走出这白雪的坟墓,必须到冰海的尽头侦察米沙布的部落。
我的主人的快乐会如此的野蛮,我为此而惊骇。经长久的节制饮食之后,我们用标枪投射海豺,在冰面上把它拖回来。有经验的女人爬上还在喘气的海豺身上,剖开它的胸膛,掏出肝脏,狂饮它的油。男人们,孩子们扑到它的身上,用牙撕它,吞它的肉,狗群也跑来分享盛宴,吃残羹剩肴,舔孩子们沾了豺血的脸。武士分得比别人大块的肉,他们撑得再吃不下去,他的妻子为了示爱,嘴里含着一大块肉,迫他吞下。勒内啊,这情景与我参拜你的国王的王宫里见到的华美的晚宴相差甚远了。
爱斯基摩的一个酋长去世,他们把他的尸首放在一个房间里,灯照着,湿气很重,分解了尸体。人的骨头,看门狗的骨头,鱼的残骸,就抛在屋门前。夏日消融了冰坟，骨骸就狼籍一片,满地皆是。
一天,我们看见来了一乘由六条长毛狗拉的橇,来的这家人与我为奴的这个部落结了盟。很快他们要回去,我的主人陪伴他们,并令我跟随着他。
那儿的爱斯基摩部落,和我们一样,住的是雪屋,也在岩洞里,用石头堵住洞口。月上高空,就如成群的乌鸦集结在山谷里,就如蚁群群居在橡树根下,他们就这样躲进地下。
我在屋内转了个圈,想找个老人,寻问部落的历史。上帝是永恒的。我注意到一个上年纪的男人,头包野生动物的皮,我向他行礼,恭恭敬敬地称呼他:“老爹!”然后我又说:“您光宗耀祖了,因为我看上天给了您高寿。藉着我对您的祖先的恭敬,请您允许我坐在您身旁的席子上吧。如果我知道您祖先的骨殖放置的地方,我很愿意把它们带给您,为了令您快乐。”
老人脱下他的熊皮帽,打量我良久,考虑他的答话。在处女的耳里听来,木兰树林的鹳飞上佛罗里达的上空,那双翅拍击的声音也没有这老人的声音悦耳。而在我的耳里听来,亦一样。在可怕的爱斯基摩人的洞穴里,我在他的嘴里又寻到了塞纳河畔的神父的语言。
老人对我说:“我是法兰西的儿子,我们在阿尔比翁的儿女们那儿夺得建在拉布拉多边境的要塞,我就跟着伊布里尔的勇士,我爱上了大海的年轻女儿,来到了这偏僻的地区,接受了我爱的人儿的生活和习俗。”
如同在阿达拉的家乡荒原的井里,看见涌出地下的水渠,大海的居民中也有因爱情而远离祖国的外国人。啊,上帝!这么说,你喜欢引导人们走各条道路,而这条条道路都是按你的意旨走的。勒内,在各个部落你都可以找到你们国家的武士,最文明的人如果愿意,会成为最野蛮的人。他们并无使我们这些野蛮人文明的意思,他们认为做个野蛮人更方便。荒僻的地方没有更灵活的猎人,更无畏的战士,他们忍受着火刑的折磨,和印第安人一起，不幸变得与刽子手们一样残忍。这就是接近自然的最后程度的文明?是否法国人具有一种天性,能适应各种生活,各种气候?只有奥布里神父的智慧才能回答这些问题,或那位纠正我的夜郎自大的毛病的主教费纳戈。
我在半野蛮人的老人的部落里度过了雪月,学习了他们的法律,或不如说是习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