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阿达拉·勒内·纳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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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2)

第十二卷 (2)

冬天结束了。月亮在高空窥视人间有三个月,波平浪静,沉默不语,照不出月儿的倩影。苍白的曙光溜到南方地区,消失了,它又回来了,逐渐扩大,有了色彩。派去窥探天气的一个爱斯基摩人告诉我们,某一天早上,太阳快出来了。我们成群结队,从地下钻出来,向生活之父致礼。太阳在地平线上露了一回脸,突然又落进黑夜中去,就如一个正直的人从地狱抬起容光焕发的脑袋,见到荒芜的大地,又躺回他的坟墓中去。我们的嚷叫又欢乐又惋惜。

太阳在天空逐渐走了稍长一点的路。大雾笼罩着大海,大地。江河那坚固的河面脱离了海岸。我们听见第一声鸟鸣,然后听见几条溪水的淙淙声响,风儿又寻回了它们的声音,空中的乌云四处开裂,混浊的瀑布匆匆从山上冲下来,雪堆从陡峭的岩上乒乒乓乓而落,大洋从深渊里苏醒,挣断锁链,摇撼冰条满布的脑袋,吐出关闭在它宽阔的胸脯里的波浪,怒吼的潮水拍击着海岸。

听到这声信号,拉布拉多的渔夫们离开巢穴,四散而去。一对对夫妇分头营造自己的窝巢,歌唱新的爱情之歌。而我,躲开主人,向南方,向太阳落山的地区行进,希望找到家乡的源头。

穿过辽阔的荒原,在流浪的乌合之众中生活了几年,我到达西乌斯部落,他们以好客得到上帝的恩宠,还有他们的正直,同情心,愉快的习俗。

这部落的人民生活在密苏里和密西西比河之间的牧场上,他们没有首领,也不订法律,荒原放牧无数的牲畜。

得知来了外乡人,他们都跑过来,争先恐后表示愿意接待我。有六个儿子和许多女婿的那杜埃占了先,大家说他是西乌斯部落最公正的人,睡榻也最舒适,因此配此殊荣。我被领进水牛皮做的帐篷里,它四处开口,用四个桩支撑,建在水边。其余的帐篷下面,看得见一户户快乐的家庭,四处散布在平原之上。

女人们给我洗脚,捧上胡桃糊、饼。主客痛饮奶、泉水。诚恳热情的主人领我到草搭的床旁,床铺着羊毛,我疲困已极,在好客的家人的祝福声中入睡,在牧民的歌声中,在斜射进帐篷的夕晖中,夕晖以它的金筷子闭上我沉重的眼皮。

第二天,我原打算离开主人们,但我摆脱不了他们热情的挽留,每一家人都要宴请我。他们要我讲我的经历,还要我再三重复我的故事。

我见过许多部落,认为这个部落最幸福,他们不像拉布拉多的渔民那般贫苦,也不像加拿大猎人那般残暴,也不像以前的纳契人那样做人的奴隶,不像欧洲人那般腐化,西乌斯人集中了野蛮人与文明人的理想部分。它的习俗像它吃的植物那般甜美,它躲开冷酷的冬天,依附春天,它从一个牧场到另一个牧场放牧它的牲畜,就如黑夜的游客——月亮在天空这块平原里看守它领来的云彩,就如燕子追随鲜花与丽日,就如好幻想的少女,任凭幻想驰骋,从幸福的此岸到达幸福的彼岸。

我请求主人准我返回我祖先的家门。一天早上,太阳升起,我不胜惊愕,看见所有的牧民聚集在一起。那杜埃向我自我介绍,还有他的两个儿子,他领我到老人中间,他们围成一圈,坐在看得见整片平原的树荫下。年轻人站在父辈的四周。

那杜埃开言对我说道:“夏克塔斯,老人们深谋远虑为部落的好处着想。我们的马尼杜灶神不助我们打仗,它把我们交给敌人,因为我们对战争的艺术一无所知。你心地正直,人生经验丰富,品质优秀,请你做我们的首领吧,保护我们吧,用正义来统治吧,为了你我们可以抛弃过去的习俗,我们不再独门闭户地生活,我们要组成一个整体,去谋求永恒的光荣。

“我们请你挑选西乌斯中最美的姑娘为妻,每一户人家献给你四头三岁的小牝牛,还有一头壮公牛,七头羊,五十头其他牲畜,六斗牧羊牧鹿狗,并给你挤许多奶,除此还加上四十张黑色的水牛皮,给你搭帐篷,看到你拥有财产,没有人能妨碍你的幸福。但愿神别让你拒绝我们的要求,你的父亲已不在人世,你的母亲又与他一道长眠了。在你的祖国,你也只是一个孤儿和外人。以后如果我们因痛苦而诅咒你,你也该明白上帝会原谅头脑简单的人的咒骂。请你念及我们的苦处,听从我们的要求。”

我就如被神的看不见的箭射中,在他们当中开不得口,但我还是打破沉默,回答说:“啊,那杜埃,受人民尊重的人,我就向你吐露真言。我亲眼目睹你们的好客,我从未讲过谎言,你看得出我是否真的受了感动。草原上的西乌斯族人啊!我在你们这儿受到的款待,我永不会忘记,你们赠给我的礼物,任何有良知的人不会拒绝。但我是个注定要四处流浪的不幸的人,权力给我怎样的诱惑啊!你们该担心给自己找了个主人。有一天,你们会后悔抛弃了自由。如果不义的敌人攻击你们,请祈求上天吧,它会拯救你们的,因为你们习俗健康美好。

“啊,西乌斯!既然你们确实对我寄予了同情,请你们别挽留我,送我到密西西比河的河岸去吧,给我一条柏船吧,让我回到檫树成长的家乡。我绝不是诸神要惩罚的犯罪的坏人,你们不需担心放我回去会遭天谴。我梦想,我睁眼闭眼都想念我为之不停哭泣的祖国。我是树林中最不幸的鹿,对我的哀诉请别充耳不闻。”

这群牧羊人动了容,上帝把他们造成极富同情心的人,这群人窃窃私语了一阵,那杜埃对我说:“大家听了你这席话,受了感动,诸神也受了感动。我们会给你一条送你归家的独木舟。但请你先与我们订盟:集起石头筑成高台,我们在上面吃饭。”

这事按他说的办了,那杜埃的马尼杜神,西乌斯的神,纳契人的马尼杜神接受了祭礼,结盟仪式结束,牧人们办得完美妥当。我和他们走了六天,到了密西西比河边,近乡情更怯。离河尚远,我就拔腿向它跑去,我像鱼似地跃入河中,离了网,又回水中,我欢欣雀跃,我掬一盈甜甜的河水入口,喊道:

“我终于见到你了,啊!你这在夏克塔斯的家乡流淌的江河!我出生时父母就把我浸在你的江水里,童年时我与伙伴在你的水中嬉戏的江河,你这浸润我的父亲的住屋的江河,浸润我在其荫下生长的树的江河啊!是的,我认得出你!那就是在你的河床生长的垂柳,我惯于拿柳条儿编织篮子,那就是芦苇,我曾用它的结节做杯子,这就是你的气味,你的甜甜的江水,这颜色活像我们的牲口的奶的颜色。”

我就这样激动地诉说,诉说我重逢祖国的快乐。正直纯朴的西乌斯人,见我快乐都替我高兴。我拥抱那杜埃和他的儿子,我希望有各种礼物赠给他们。我搭上满载礼品的独木舟,顺着密西西比河的江流而去。西乌斯人在岸边向我招手,祝我旅途顺风。我也挥手向他们道别,请诸神保佑这纯洁的民族。直至转过岬角,见不到他们,我们才不再亲热地挥手,我还听见他们逐渐微弱了的喊声,风把它们吹散到沿岸的水面。

现在,每过一小时,我就越接近我离别了多年的故土。离开它时,我毫无经验,才17岁,回来时我已33岁。叶落的年纪,充满了人的忧患,我经受了多少考验,经历过多少沧桑,跑过多少地方!我经历多少不幸,见过多少人!我脑中闪着这些念头,水流载着我的小舟。

我越过密西西比河的河汊口,我看见东方的卡基亚荒野,塔马路亚人生活在联合的共和国里。俄亥俄的汇合处,这亚列加尼山与蒙乌哥亚拉河的儿子;我看见歇罗魁的国家,他们像欧洲人般播种,还有华巴歇人总与伊利诺人作战,更远处,我经过布朗歇河,这鳄鱼出没的地方,还有阿肯萨斯,它的西岸与密西西比相连,在我的左边,我见到来自南方的奇卡萨地区,牙祖地区;右边,是塞罗尼和帕尼玛,这里的人喝雨水,生活在蒲葵下面。最后,我看见高高的白兰树的树梢,它的下面就是纳契人的村庄。我的眼睛迷茫了,我的心在胸脯中翻腾,我跌坐在独木舟里,江河用手推着它,把它搁浅在岸上。

“亡灵的绿荫”啊,不久你的树影将覆盖老夏克塔斯的骸骨!古橡树啊,我孤独的同时代人!摆脱祖国之神的侵袭,我坐在树下,对着好奇地围着我的人群,你们知道我在转什么念头。我望着天空、大地、江河、野人,口不能言,不能表达心里的激动。但当有个陌生人来讲几句纳契话,我就无限欣慰,泪流满面。搂着故乡的土地,用唇贴着它,就如情人相吻,然后站起身:

“这就是纳契人了!我的不幸的马尼杜神啊,你一点没欺骗我?我刚才听到的是家乡话吗?我的耳朵没骗我?”

我摸摸双手,面庞,我兄弟的衣服。我对惊讶的人群说:“朋友们,我亲爱的朋友们,说话吧,说说我丝毫没忘的语言吧!说吧,我在你们的口里寻到了祖国亲切的口音!啊,神的亲爱的语言!我用这语言念出了我的父亲的名字,当我还躺在母亲的怀里就听见的语言。”

纳契人仍止不住惊奇,在我百感交集之时,他们咬定我在远方的国家犯了罪,是个被复仇之神控制的人,要把我这个渎圣者赶出庙寺之林和“亡灵的绿荫”!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突然有人惊叫,惊叫的人是我,因为我认出我在你们的国家里那伙奴隶朋友的头领,我扑入他们的怀里,我们流下快乐的,友好的眼泪……。“夏克塔斯!夏克塔斯!”他们激动得只说出这话来,千声反复嚷叫:“夏克塔斯!夏克塔斯!不朽的神啊,这就是乌塔里西的儿子吗,我们认不出你了,我们还以为你葬身鱼腹了呢!”

这就是他们的惊呼,听得见类似波浪在岩石里那类模糊的回声。我的朋友们告诉我,我掉进大海后,船到了魁北克,他们回到他们的出发地易洛魁。三年之后,在我的家乡向我的亲友报告我的不幸。讲完话后,他们领我到太阳庙,我把我的衣服挂起作祭品。洗完澡,吃食物之前,我到“亡灵的绿荫”,向祖先的骨殖致敬。老人们来这里找到我,因为我回乡的消息已传遍千家万户。他们当中的几个认出我与我的父亲的相似之处。其中一个说:“这是乌塔里西的头发。”另一个说:“是他的声音和目光。”第三个说:“这是他的姿势,只是儿子长得比父亲高。”

与我同辈的男人也跑来了。他们使我回忆起年轻时代的往事,和度过的岁月。我在他们的脸庞上找到熟悉的表情。妇人与少女未能满足好奇心,她们给我捎来各色的礼品。

我的姨妈还在人世,但已是风烛残年,日薄西山,人命危浅。朋友们把我领到她的身旁。她听到我的名字,挣扎着要见我一面。她认出我,攥住我的手,微笑举目看天,咽了气。我退出她的家门,受不祥预感的折磨,因为归来就遇上惟一亲人的死亡。

一起做奴隶的伙伴领我到他们那树皮搭的住屋,我在那里与他们过夜。我们在熊皮上谈了许多心里话,他们向我这个经历过千难万险的朋友倾吐心曲。

翌日,向光明、树林、岩石、江河、祖国致敬之后, 我返回我父亲的住屋。它已荒芜,留下时光的痕迹:一棵木兰树高耸于院中,枝柯越过屋顶,开裂的墙垣布满青苔,长春藤用它黑色的、布满根毛的手搂着门框。

我坐在木兰树脚,心想:“据我荒原的宗教所说,也许我母亲的灵魂回到家里,变成这棵美丽的树?”我抚着这棵隐居于祖屋的树的树干,它是我家的朋友疏远我家时的家神。我要做这间祖屋的继承人,而不做冷漠的儿子,树与花宁静的一代。我与独立于废墟之中的木兰命运相似,我不禁动情。它不就是我赠给洛贝斯的女儿的木兰花,她带到坟墓里去的木兰花?

怀着这些缠绵的情思,我想重建住屋,以木兰花纪念阿达拉。这时我听见声响。一位年纪与大地一般的酋长,站在常春藤缠绕的门下,浓密的胡子严严掩住他的下巴,胸口长着长毛,就如生长在河床里的草。他倚着芦竹,灯心草腰带紧束着腰,头上佩莲花冠,肩披水獭皮,身穿海豸里皮大衣,他似乎冉冉出于江河,因为水珠从他的衣服,胡子和头发上滴下来。

我不晓得,他是古代的酋长,预知未来的神父,住在那密西西比岛的?还是密西西比河本人,那江河的鼻祖。

“夏克塔斯,”他的声音如波涛般雄浑,“你暂别考虑重建家园的事了,啊,你这鲁莽的年轻人啊!你想抗争神给你定的命运吗?你以为你已走完你的生涯了,可以坐在祖辈的席子上了?纳契人即将流血……,那一天快来了。”

他住了口,挥动手执的芦竹,向我投来意味深长的目光,点点头,沾着淤泥的胡子碰着胸脯。我伏在老人的脚下,他没入江中,消失在翻腾的波涛间。

我不敢违抗这老人或神的命令,我来到山岗上建新的住所,这住所就是你今天见到的。阿达利奥从易洛魁回来,我与他,与“老太阳”一起修改家乡的法律,我做了一点好事,他们给了我许多爱。

我大踏步向生命的尽头走去,我请上天平息威胁纳契人的雷霆,或请它把我当作祭品收取。我尽力做着神圣的事业,以自我牺牲的行为取悦诸神,这是我对未来惟一的追求。我从不请星相家占卜我的命运,我们应该按道德教诲我们的精神,履行我们的职责,不要好奇地打探上天的秘密。上天惩罚的是一种令人不安的智慧和有罪的谨慎。啊,我的儿子,这就是老夏克塔斯冗长的故事。摘要

卷九:打猎时,勒内误杀雌海豸里,犯了大忌。尽管纳契人迅速撤回家乡,伊利诺人仍举起战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