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4 (2)
“啊!真不知这是否就是同一个人。不过绝不可能!他怎么会还只是个小学教师呢?你知道他的教名是理查德吗?”
“嗯——是的;我给他寄过书去,不过一次也没见过他。”
“这么说他没能当上牧师!”
裘德的脸色顿时阴沉下来,因为他想到,连那么了不起的菲洛特桑老师都没能在事业上成功,他又怎么能够取得成功呢?这不幸的消息,假如不是在自己可爱的淑面前听到,他可会绝望一整天的了;但即便此时,他也已经能想象到,待她走后,菲洛特桑那壮丽的大学计划失败的事实,将会令他万分沮丧的。
“既然我们要去散散步,那咱们就去看看他好吗?”裘德突然问。“时间还早呢。”
她答应了他,他们便一路向前,爬上了一座小山,穿过美丽的树林朝乡村走去。不久,便看见教堂边缘呈雉堞形的高塔和耸入蓝天的矩形塔楼,然后又看见了校舍。他们在街上向一个人打听,问菲洛特桑先生会不会在家里,回答是他总呆在家里。他们敲了敲校舍的门,来开门的正是菲洛特桑先生,他手里拿着一支蜡烛,脸上现出一种询问的表情;自从裘德最后一次见到他以后,他的面容已变得十分消瘦、忧心忡忡了。
裘德和教师分别后,一直想象着老师的身上闪耀出灿烂的光辉,可是经过了这许多年,当他和先生重逢时,看见老师竟是这样一番平淡无奇的模样,他那心中的光辉便顿然消失了。与此同时,他对菲洛特桑又产生了同情之心,因为老师显然备受折磨,万分失望。裘德说出了自己的名字,还说他是来看望老师的,老师是他的老朋友了,曾在他年幼的时候对他非常好。
“我一点也记不起你了,”老师若有所思地说,“你说你是我的一个学生?当然,那是一定的;不过我现在教过的学生也有好几千了吧,他们自然变化是很大的了。除了最近教的学生大多我都忘得差不多了呀。”
“你那阵是在玛丽格林教书,”裘德说,真希望自己没来才好。
“对,我在那儿呆过不久。这位也是我过去的学生吗?”
“不——她是我表妹……有一次我给你写信要一些语法书,你真给我寄来了,这事还记得吗?”
“啊——记得!——我确实还能隐隐想起那事儿来。”
“你当时那样做真是太好了。你是第一个让我走上那条道路的人。在你离开玛丽格林的那天早晨,等行礼都装上马车后,你和我告别,还说你的计划是要进入大学,然后再进教会——你说一个人要想做牧师或当教员,大学学位那种牌子是不可缺少的。”
“我记得我只是心里有过那种想法,但好像并没对人说起过。那个念头几年前我就放弃了。”
“可是我一天也没有忘记过。正是由于你对我说的那些话,我才到了这个城市,并且今晚来这儿见到了你。”
“请进来吧,”菲洛特桑说,“也请你表妹一块儿进来。”
他们来到学校的会客室,里面有一盏用纸罩的灯,灯光照着三、四本书。菲洛特桑取开纸罩,这样三个人就互相看得更清楚一些了。灯光照着了淑那局促不安的小脸、充满生气的黑眼睛和一头黑发;照着了她表哥那热切诚挚的面容;照着了老师那更成熟的面部和身躯,他看去四十五岁年龄,显得消瘦,满怀思虑,薄薄的嘴唇,口部曲线优雅,微微有点驼背的习惯,穿一件黑色的礼服大衣,而由于长时间的摩擦,肩胛、腰部和肘部都显得有些发亮了。
昔日的友情在不知不觉中得以恢复,老师讲述着他的经历,两位表兄妹也讲述着自己的经历。他说他有时仍想着教会的事,虽然不能像前几年所打算的那样进教会做牧师了,但他也许还能以“无牧师资格而准许传道者”的身份进教会。同时他又说,他目前的环境还是挺不错的,只是还缺少一位小学教师。
他们没有留下来吃晚饭,因为淑不能回去太晚了;两人于是起身朝基督寺返回。尽管他们谈论的不外乎是一般性的话题,裘德却吃惊地发现,自己表妹是怎样一个意想不到的女人!她那么敏感活跃,似乎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有其感情根源。假如她脑子里有了什么兴奋的想法,她便会冲到前面去,让他简直跟不上她;她对一些问题相当敏锐,这也许又被一些人误认为那是虚荣的表现。他有些闷闷不乐地看出,她对于他的感情,只不过是出于是最坦然的友情而已,而他此刻却比同她交上朋友以前更深地爱上她了。在回去的路上,他一直显得情绪低落,这倒不是因为夜晚降临了,而是因为想到了她就要离开的事。
“为啥你必须离开基督寺呢?”他不无遗憾地问。“这个城市,历史上出现了那么多伟大人物,比如纽曼、皮由兹、沃德、基布尔(纽曼(1801—1890),英国基督教圣公会内部牛津运动领袖;皮由兹(1800—1882),英国圣公会神学家、学者、牛津运动领袖;沃德(1851—1920),英国女小说家;基布尔(1792—1866),英国基督教圣公会教士、神学家、浪漫派诗人。),你怎么能离它而去呀!”
“是呀——他们确实了不起。不过他们在世界历史上又有多少显耀呢?……要想呆在这儿,那理由多么可笑呀!我可从来没有想到这一点!”她笑着说。
“唉——我必须离开这里,”她继续说,“我为那个铺子的几个合伙人工作,丰特奥韦小姐就是其中之一;她把我得罪了,我也把她得罪了,所以我最好还是一走了之。”
“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砸烂了我的塑像。”
“哦?是故意的?”
“是故意的。她在我房间里看见了那些东西,也不管是不是我的,就把它们摔在地上,还用脚去踩,因为她不喜欢那样的东西,甚至用脚后跟把一个塑像的手臂、脑袋踩得粉碎——实在太可怕了!”
“我想她一定是认为那些塑像的天主教意味太重了吧?她肯定把你的塑像称为教皇性的东西,一定还说那和求告圣人加福保佑一样,是吧?”
“不……不,她可不是那样。她对此事的看法与你说的迥然不同。”
“啥!这可又让我感到意外了!”
“是呀。她不喜欢我那两个守护神,完全出于别的原因。所以就引起了我对她的反驳,其结果是我决定离开这里,去另找一个我更自由的职业。”
“那你为啥不再试试去教书呢?我听说你曾教过书来着。”
“我从来就没想过再去干那种职业,因为我搞艺术设计一直较顺利。”
“你一定得让我告诉菲洛特桑先生,求他让你在他的学校里试试,好吗?假如你喜欢,还可上师范学院,成为有证书的一级女教师,那收入也会比任何一个设计家或宗教艺术家高出一倍,也还有双倍的自由哪。”
“好啦——那你去问问他吧。现在我得进屋去了。再见,亲爱的裘德!我很高兴我们终于相见了。我们用不着因为双方的父母吵嘴也跟着吵嘴,对吧?”
裘德当时不愿意让她看出,他对她的话同意到何种程度,只朝着他住处所在的较僻静的那条街走去。
现在裘德最希望的事,是要设法让淑?布莱德赫留在自己身边,为了实现这一愿望,他将一切后果都置于不顾了。第二天傍晚他便又去了拉姆斯托,因为他觉得,单靠给老师写张条儿去是不行的。老师听完裘德的建议后,感到出乎意外。
“更确切地说,我这儿需要的,是一个所谓的教过一年书后即调换地方的老师,”他说,“当然就你表妹个人而言,她大概是可以的,不过她一点教书的经验也没有啊,哦,有过的,你不是说她教过书吗?她真的想把教书作为一种职业?”
裘德说,他认为她是希望以教书为业的,然后他又用一番花言巧语,说她天性如何如何适宜教书,必将成为先生的好助手,而实际上适不适宜他是一无所知的。可是他的那番话,倒对菲洛特桑先生起了很大的作用,他说他愿意雇她,同时又以朋友的身份向裘德明确指出,除非他表妹真的希望从事这一职业,把眼前教书看做是学徒生涯的第一个阶段,以后再迈向第二个阶段,即到师范学校去学习,否则,她将只会是白费时间,因为学校的薪水实在是微不足道的。
次日,菲洛特桑收到裘德一封信,信中裘德说他再一次与表妹商量了一下,说她对教书的事越来越热心,并已答应到学校来教书。对于先生这样一位遁世者来说,他丝毫也没有想到,裘德之所以这么积极热情地向他推荐其表妹,除了由于家庭成员之间普遍的互相帮助的本能外,还由于他对淑有着另外的一些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