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3 (1)
此时淑又恢复了健康,虽然她曾希望一死。裘德也在他的老行当里找到了工作。他们现在已搬到另外的寓所,地点在“啤酒塞巴”一方,离圣拉西礼仪教堂不远。
他们默默无言地坐在那儿,内心怀着不祥之兆——事事物物不但毫无知觉、毫无感情地防碍阻挠他们,而且还处处与他们直接作对。当淑的智力像星星一样闪烁发光的时候,一些模模糊糊、离奇古怪的想象曾萦绕着她的心际:她似乎觉得,世界就像是梦中作的一首诗或一支曲子一样,人在朦朦胧胧时它显得美妙绝伦,而在完全清醒时它则显得毫无希望、荒谬可笑;上帝像梦游者一样机械呆板,而不像哲人一样深谋远虑;在创造世间的各种条件时,人们似乎从来没有想到,受这些条件支配的人当中,会有一部分人在情绪的感受方面,会发展到现今会思想、有教育的人所达到的程度。但是生活的折磨,使得那些抽象的敌对势力呈现出具体的人形来,裘德和她过去那些模糊的想象,现在由一种感觉取而代之:就是他们正在逃避着一个迫害者。
“咱们只好顺从了!”她悲哀地说,“主宰我们的上帝,把自古以来所有的愤怒都发泄到了我们这两个可怜虫身上,所以我们不得不屈服。除了屈服外我们别无选择。与上帝作对是毫无用处的!”
“咱们只是反抗人和不合情理的环境罢了,”裘德说。
“对呀!”她咕哝道,“我刚才一直在琢磨什么来着!我像一个原始人一样迷信起来了!……可是不管我们的敌人是谁或是什么,我都被吓得只好屈服了,我已失去了一切力量和进取精神。我被打败了,打败了呀!……‘我们在世界、天使和人们面前出尽了丑!’如今我总在这样说。”
“我也有同感!”
“咱们怎么办呢?你现在有工作干了,可是记住,这或许只是因为我们的历史和关系还绝对无人知道……假如他们知道了我们的婚姻并不是正式的,可能会把你像在奥尔德布里克汉一样赶走!”
“我也不知道。或许他们不会那样做的。不过,我想我们应该让自己的婚姻合法化了——你能出门了咱们就去办理。”
“你认为我们应该吗?”
“当然。”
裘德陷入沉思之中。“近来我似乎觉得,”他说,“自己属于那种品德美好的人极力躲避的一大帮人中的一员——所谓的诱奸者。一想到这我就惊愕不已!我过去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也没有意识到对你做过什么不道德的事,因为我爱你胜过爱我自己。然而我真是那些人中的一个啊!不知道他们中有没有谁和我一样的愚笨无知、头脑简单?……不错,淑——我就是那样子的一个人。我勾引了你……而你曾是一个与众不同的人——一个精美的生物,大自然本是要让你完整无损的。但是,我又怎么能把你一个人留在那里呢!”
“ 别,别,裘德!”她急忙说道,“你并不是那样的人,别那样责怪自己了。假如要怪谁的话,就怪我好啦。”
“我曾支持你下决心离开菲洛特桑;假如不是因为我,你也许就不会逼他放你了。”
“我一定会的。就我们自己而言,我们没有合法成婚这个事实,对于我们的结合倒起到了挽救的作用。因为,我们因此避免了侮辱第一次那庄严神圣的婚姻。”
“庄严神圣?”裘德有些吃惊地看着她,然后才逐渐意识到她已不是早些时候的那个淑了。
“是呀,”她说,话语有点儿发抖,“我产生了一些可怕的恐惧,一种可怕的感觉——我自己的行为是蛮横无理的。我想到过——我还是他的太太哪!”
“谁的太太?”
“理查德的。”
“天哪!最亲爱的——为什么呢?”
“啊,我也说不清楚!我只是有了那种想法就是了。”
“这是因为你意志薄弱的缘故——那可是一个不健康的怪念头呀,毫无道理,毫无意义!别让这事烦你了。”
淑忧虑不安地叹了口气。
现在他们的经济状况有了改善——这要在早期他们是会欢天喜地的——因而也就抵消了上述不愉快的谈话。裘德几乎一到那个地方,就在他的老本行里找到了一份好工作,这真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加之夏日的天气又很适合他那虚弱的体质。表面看来他的日子过得单调乏味,千篇一律,但在他饱经沧桑之后,这可是非常令人可喜的事了。人们似乎忘记了他曾有过尴尬异常的行为。每天,他都要爬上那些他永远也进不去的大学的护墙和墙帽,修复那些他永远也不会站在那儿观看的直棂窗破碎的软性石,好像他只一心一意干活,从来就没有过别的念头似的。
他还产生了这样的变化:如今不再常去教堂做礼拜了。有一件事是最使他心烦意乱的,就是自从那个悲剧发生之后,他和淑的思想便开始背道而驰了。种种遭遇使他对于生活、法律、习俗和教理的见解更加开阔,但这些遭遇在淑身上却没有起到同样的作用。她已不再是过去那个颇有独立性的女人,那时她的智力像光耀的闪电一样,对于传统和礼俗加以嘲弄攻击——而他对于它们当时是怀着崇敬之情的,尽管现在不这样了。
一个礼拜日的晚上他很晚了才回到寓所。她不在家,不过一会儿后就回来了,他发现她沉默不语、满怀思虑。
“你在想什么呢,我可爱的女人?”他心怀好奇地问。
“哦,我也说不清楚呀!我只想到,咱们俩的行为是自私自利、漫不经心、甚至亵渎上帝的。咱们的生活是在徒劳无益地追求自我快乐。然而克制自我才是更崇高的道路。我们应该禁欲才对——多么可怕的肉欲啊——它是使亚当堕落的祸根!”
“淑!”他低声说道,“你怎么啦?”
“我们应该继续献身于要求我们尽职的圣坛!但我却总是极力去做那些使自己中意的事。所以我受到如此的严惩真是罪有应得!我真希望自己身上的邪恶、一切滔天大错和不道德的行为被什么东西驱除干净才好!”
“淑——我这深受苦难的爱人啊!——你身上并没有女人所有的邪恶。你天生的本能是非常健康的,也许只是不像我所希望的那么富有激情罢了!但你是善良、可爱而纯洁的。还有,正如我以前常说,你是我所知道的世上最虚无缥渺、最缺乏肉欲的女人,但又并非没有人情,没有性别。可是你现在的言谈怎么会和过去大不一样了呢?咱们并没有自私自利,只有在咱们如果不那样别人便得不到好处时,才有些那样。你过去常说人性是高尚的,能长期忍受苦难的,而不是邪恶腐败的,我最终也相信了你说的是真话。而现在你对人的看法好像已大大贬低了!”
“我想有一颗谦逊恭顺的心,有一个纯洁的思想,可是我却没有做到!”
“无论在思想上还是在感情上,你过去都是勇敢无畏的,我对你的钦佩也还不够。我当时心里充满了狭隘的教条,看不到这一点。”
“别那样说了,裘德!我希望我的每一个大无畏的言词和思想,都从我的历史中连根拨掉。自我克制——这是我最需要的!那样做再怎么丢脸都不算过分。我倒愿意用针扎遍我的全身,把身上所有不好的活血都驱除干净!”
“嘘!”他说,让她的那张小脸紧贴在自己胸前,好像她是一个婴儿似的。“都是因为失去了那几个孩子你才变成这个样子!你是不应该有这种悔恨的,我的含差草,该悔恨的是世上那些邪恶的人——可他们却又从来不感到悔恨!”
“我不应该这样子呆下去了,”她在他胸前伏了很久后咕哝道。
“为什么呢?”
“这是在纵容自己。”
“还是你那一套呀!可是难道竟然还有比我们相亲相爱更好的事吗?”
“有的。这要看是哪一种爱,你的爱——咱们的爱——就是错误的。”
“我可不这么认为,淑!好啦,你希望咱们什么时候去教堂洁衣室签字结婚呢?”
她停了片刻,不安地抬起头,“永远不去,”她低声说。
他没有完全懂得她的意思,心平气和地接受了她的反对,一言不发。几分钟过后,他以为她睡着了,但还是轻轻地说着话,结果发现她一直都清醒得很。她坐直身子。叹了口气。
“你今晚身上有一股无法形容的奇怪气味或气氛,淑,”他说,“我不但指精神方面,也指你身上的衣服。有一种植物的气味,我好像知道是什么味,可又记不起来。”
“是焚香时的香烟味。”
“香烟味?”
“我去过圣西拉教堂做礼拜,身上的气味是让那儿的香烟熏的。”
“啊——圣西拉。”
“是的,我有时要去那儿。”
“对呀,你会上那儿去!”
“你瞧,裘德,在周日你出去上班时,这儿上午是很寂寞的,因此我就想到——想到我的——”她停住话,喉头哽咽,直到好些后才又继续说道:“我已开始常去那儿了,因为它很近。”
“哦,唔——当然,我也没说什么反对的话呀。只是对你来说有些奇怪。他们几乎没有想到他们的会众里有一个什么样的人!”
“你这是什么意思,裘德?”
“唔——说明白了,就是说有个怀疑宗教的人。”
“在我烦恼的时候,你怎么还能这样来让我痛苦呢,亲爱的裘德!不过我知道你并不是这个意思。可是你也不应该那样说呀。”
“我再不说了。但我确实非常吃惊!”
“瞧——我想另外告诉你一件事,裘德。你不会生气的,是吗?”自从小宝宝们死后,这事我想了很多。我想我不应该再继续做你的太太——或者以你的太太自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