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8 (2)
他在那儿等着,最后看见一个小男孩从学校里出来,显然是由于某种原因让他提前走了的。裘德向他招了招手,孩子便过来了。
“请你去校舍告诉一下菲洛特桑太太好吗,问她可不可以到教堂来几分钟。”
孩子去了,裘德还听见他敲那个住所门的声音。然后他又往教堂里面走得更进去一些。周围一切都是新的,只有几件从拆除的旧教堂里保存下来的雕刻品,安装在了新砌的墙壁上。他就站在这些旧雕刻品旁边,它们似乎与这个地方他和淑已死去的祖先们同属一族似的。
门廊上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你还以为那不过是又多了些雨滴呢。他回头看去。
“啊——我可没想到会是你!我没有——啊,裘德!”她歇斯底里起来,声音先梗塞了一下,接着就一直梗塞得说不出话来了。他向她走过去,但她很快恢复过来,往后退着。
“别走——别走啦!”他哀求道。“这是我最后一次了!我想,在这儿和你见面没有到你家里去那么冒昧。以后我再不会来了。所以别对我太残酷了吧。淑,淑啊!咱们这是死抠字句,而‘字句叫人死’!(见《新约?哥林多后书》第三章第六节。)”
“我不会走的——我也不想对你无情啊!”她说,嘴哆嗦着,眼泪流了下来,让他走得更近一些。“可你在做了一件很正确的事以后,为什么还要来做这样错误的事呢?”
“什么正确的事?”
“重新和阿拉贝娜结婚呀。奥尔弗雷兹托的报纸都报道了。从某种恰当的意义上说,她从来都不属于任何别人,只属于你,裘德。因此你做得很好——啊,做得很好!——认识到了这一点——又把她重新要回到你身边了。”
“老天在上——难道这就是我打老远来听你说的吗?假如我生活中还有什么更卑劣堕落、违背道德、不合人情的事,那就要算我和阿拉贝娜这个你所谓正确的、而实际上不过是痛苦的婚姻了!你也一样——你自称为菲洛特桑的太太!他的太太!事实上你是我的太太。”
“别让我又吓跑啦——我是很脆弱的!不过在这一点上我很坚决果断。”
“我弄不明白你怎么会这样——你现在是怎么想的——实在弄不明白!”
“这你就别管了。他对我来说真是一个仁慈的丈夫——而我——我挣扎过,抗争过,斋戒过,祈祷过。我将我的身体几乎彻底屈服了。你切不要——好吗——唤醒——”
“啊,你这个亲爱的小傻瓜,你的理性都到哪里去了?你好像已丧失了推理的机智呀!假如我不知道一个有你这种感情的女人,已完全不能求助于理性了,我会和你争辩一番的。或者说你是在欺骗自己,正如很多女人在这些事上都那样,并不真正相信你所装做的事,而只是纵情于一种虚假的信念所带来的舒适的情感!”
“舒适的情感?你怎么能对我如此冷酷无情呢!”
“我曾经有幸看到你那充满希望的才智,然而现在你却成了一个又可怜、又悲伤、又温柔、又忧郁、身心都受到极大摧残的人!你对世俗的鄙视到哪里去了?我可是宁死不会屈服的!”
“你这是要我死,你几乎是在羞辱我,裘德!你快走开吧!”她立即转身要走。
“我会走的。我再也不会来看你了,即使我还有力气来——但我是不会再有力气了。淑,淑,你不值得一个男人的爱!”
她的胸部开始一起一伏着。“你那样说我可忍受不了!”她突然说道,盯了他一会儿,又冲动地转过身来,“别,别看不起我呀!吻我吧,多给我些吻吧,说我不是一个懦夫,不是一个卑鄙的骗子——我受不了啦!”她向他冲过去,吻他,继续说:“我必须告诉你——啊,我必须告诉你——我亲爱的爱人!那只是一个——教堂的婚礼——我是说表面上的婚姻!他一开始就向我这么提议的!”
“什么意思?”
“我是说那只是一种名义上的婚姻。从我回到他身边以后,我和她的关系仅此而已,再没别的!”
“淑啊!”他说,把她紧紧搂在怀里用力吻着她嘴唇。“如果痛苦也懂得幸福的话,我现在就有了一刻的幸福!现在,看在一切你认为神圣的事上,告诉我实话吧,别撒谎。你确实还爱我吧?”
“我爱你!你知道得很清楚的!……可是我不应该这样!我不应该回敬你的吻,尽管我愿意!”
“可是你回敬我吧!”
“不过你又是这么可爱!——你看起来病得多么——”
“你也一样啊!我这儿又吻了你一下,为了纪念我们那些死去的孩子——你的和我的孩子!”
这句话似乎给了她当头一击,她低下了头。“我不应该——我不能继续这样了!”她顿时气喘起来,“不过好啦,好啦,亲爱的,让我回敬你的吻吧,我吻啦,吻啦!……现在我要为我的罪恶永远恨自己了!”
“别那样——让我再作最后一次恳求吧。听我说啊!我们都是在神志不清的情况下又重新结了婚的。我是给弄醉了后去结的婚,你也一样。我是被酒灌醉了,你是被信念迷醉了。不管哪种形式的醉都让我们丧失了更高尚的远见……所以就让我们抛弃错误,一起逃走吧!”
“不行,我再说一次不行!……你为什么要诱使我走得这么远呢,裘德!这样做太残忍了!……不过我现在已经能够自制了。别再跟着我吧——别再看我吧。可怜可怜我,快离开我吧!”
她朝教堂的东端跑过去,裘德照她说的转身离开了。他头也没回,裹紧毯子(她没有注意到他带着毯子)径直走去。当他经过教堂的末端时,她听见他的咳嗽声与打在窗上的雨声混合在一起;即使现在她仍然没有完全屈服于身上的枷锁,仍然怀着人类之爱的最后一点本能,所以她一下跳起来,好像要去救他似的。但是她又跪在了地上,双手捂住耳朵,直到他所有的可能听到的声音都消失为止。
这时他来到了草地的角处,从这儿那条小路穿过了他小时赶白嘴鸦的那片田野。他转过身,又回头看了一眼淑还在教堂的里面,然后继续走去,知道他的眼睛再也不会看到那种情景了。
秋冬季节在威塞克斯的上下游有一些寒冷的地方,但是当刮着北风或东风时,最冷的地点要算高地上“褐房子”旁的那个山顶了,通往奥尔弗雷兹托的路就是从这儿与那条古老的山脊小路交叉的。在这儿,初冬即下起雨夹雪来,地上铺满白雪;在这儿,春天的霜冻久久不融化。就是在这儿东北风的风口上,裘德冒雨前行,浑身都湿透了,由于力气已不如先前,所以只好走得十分缓慢,这当然就不足以使他身上保持暖和。他来到里程碑旁,虽然下着雨,他还是把毯子铺在地上躺下来休息一会儿。在继续往前走以前,他先去摸了一下碑后面他自己刻的东西。它仍然还在,但是差不多已被苔藓覆盖。然后他经过了他和淑的祖先曾经被绞死的地点,下山去了。
他到达奥尔弗雷兹托时天色已黑,他在那里喝了一杯茶,因为他这时不由感到透骨的寒冷,不喝点东西实在受不了。要赶回家里他必须坐一段有轨汽车,两路电车,并且每转一次车还得等不少时间。这样,他到达基督寺时已经晚上十点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