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9
阿拉贝娜站在月台上。她上下打量着他。
“你去看她了吗?”她问。
“去了,”裘德说,浑身发冷,疲乏无力,踉踉跄跄。
“好啦 ,现在你最好走回家吧。”
他走的时候雨水从身上直往下淌,咳嗽时不得不把身子靠在墙上支撑住。
“你这下可自己去了结了,小伙子,”她说,“我不知道你明不明白这一点。”
“我当然明白。我本来就打算要自己去了结的。”
“什么——去自杀吗?”
“不错。”
“哎呀,天哪!竟然为了一个女人去自杀。”
“听我说,阿拉贝娜。你以为你比我壮;现在看来,从身体上讲是这样。你推我一下我也会东倒西歪的。前几天你并没有把信寄出去,对此我也不能怨恨。但是从另一方面讲我也不像你想的那么软弱。我先就认定了,一个因患了肺炎整天被关在屋子里的人,一个在世上只剩下两个愿望的家伙——去看望某一个女人,然后离开这人世——只要在雨中去走这一趟,就可以一举干净利落地实现这两个愿望。现在我已实现了自己的心愿。我最后一次见到了她,并且也结束了我自己——结束了从来就不应该开始的狂热的生命!”
“老天爷——你真是谈得多么玄妙啊!你不想喝点什么热的东西吗?”
“不,谢谢。咱们回家吧。”
他们朝前走去,经过那些寂静的学院,裘德不断地停下来。
“你在看什么哪?”
“无聊的幻觉。在我这最后一次走过这里时,我也像第一次走过这里时一样,好像隐隐看见了那些死者的幽灵!”
“你真是一个多么古怪的家伙呀!”
“我似乎看见他们了,还几乎听见了他们沙沙的行走的声音。但我对这些幽灵并不像当时那样全都敬重了。我对他们一半的人都不相信了。那些神学家,宗教辩护家,以及和他们有血缘关系的文学家,专横的政治家,还有别的,都不再使我感兴趣。一切都被这严峻的现实磨得粉碎!”
在淡淡的灯光下,裘德的面容如死人一般苍白,那表情真好像是他在空无一人的地方看见了人影一般。有时他静静地站在拱廊旁边,像一个人看着某人从里面走出来似的;然后他又看着一扇窗户,像一个人发觉窗后有一张熟悉的面孔似的。他又似乎听见了人说话的声音,并重复着那些话,好像要推测出那些话的意思。
“他们好像在嘲笑我!”
“谁?”
“哦——我刚才在自言自语!这儿到处都是幽灵,学院的拱廊里的那些声音都充满了幽灵。他们过去常常是显得很友好的,特别是艾迪生、吉本和约翰逊,还有布朗博士和肯思主教——”
“咱们快走吧!什么幽灵!除了一个该死的警察外,这儿不管活的死的什么也没有。我还没见过这儿空空荡荡的街道呢。”
“你想想看吧!那位自由诗人过去常在这儿散步,还有那位伟大的解剖忧郁的学者就常在那儿!”
“我不想听你说他们!他们让我心烦。”
“沃尔特?罗利正在那条小巷里向我招手呢——还有威克利夫——哈维——胡克——阿诺德——以及牛津运动中那所有形形色色的人物——”
“我不想知道他们的名字,我告诉你!我关心那些死去的、不存在的人干什么?我敢发誓说,你喝酒的时候比没有喝酒的时候还更清醒!”
“我得休息一会儿,”他说。他停下来,抓住栏杆,目测着学院正面的高度。“这是古老的朱字学院,那是石棺学院;在小巷那面是锡杖学院和督德学院;那面一直过去都是红衣主教学院,它的正面很宽阔,窗户都好像是眼睛,眉毛往上扬着,那是表明大学看见我这样的人如此努力,露出斯文的惊讶来。”
“咱们快走吧,我好请你吃点什么!”
“很好。那样我才能回到家里了,因为我感到从红衣主教学院吹过来的雾寒冷极了,好像是死神的爪子深深地抓进了我肉里。正如安提戈涅(安提戈涅,苔布司国王伊底帕司的女儿。)说的那样,我既不在人中间生活也不在鬼中间生活。但是,阿拉贝娜,等我死了以后,你会看见我的幽灵在这些幽灵中间飘来飘去的!”
“胡说!你毕竟不会死的。你还够坚韧的呢,老朋友。”
此时是玛丽格林的晚上,雨从下午下到现在仍无减退的迹象。大约裘德和阿拉贝娜在基督寺的街上走回家去时,寡妇埃德琳穿过了那片草地,打开了小学教师住宅的后门;她经常在睡觉前都这样,为的是帮助淑收拾东西。
淑正在厨房里不知所措地瞎忙着,因为她不是一个很好的家庭主妇,尽管她尽力为之。她对于家庭的琐事越来越不耐烦。
“啊呀,你干吗要自己在那儿做,我不是专门来帮你的吗!你知道我会来的嘛。”
“唔——我不知道——我忘记了!哦不,我没忘记。我这样做是有意要训练训练自己。从八点钟开始我就在擦楼梯了。我必须要开始学会做家务。以前我忽视了家务是很可耻的!”
“你干吗要这样做呢?他会到一所更好的学校去教书,也许最后还会当上一名牧师,然后你们就可以雇上两个仆人。把你那双好看的手弄坏了真可惜呀。”
“别说我这双好看的手了,埃德琳太太。就是我这好看的身躯才把我给毁了!”
“算啦——你哪儿还有什么身躯可谈!你倒更让我觉得你是一个精灵。不过你今晚上好像有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我亲爱的。丈夫发脾气了是不是?”
“没有。他从来都不发脾气。他早早就去睡了。”
“那又是什么事呢?”
“我不能告诉你。今天我做了一件错事。我真希望把这错事连根拔除……唔——让我告诉你吧——裘德今天下午来过这儿,我发现我还爱着他——啊,这是多么恶劣呀!我只能告诉你这些了。”
“哈!”寡妇说,“我早就对你说过会这样的!”
“不过以后不会这样了!我还没有告诉丈夫他来过的事,没有必要再拿这事去烦他,因为我打算再也不见裘德了。我要做到问心无愧,尽到我对理查德的义务——我要舍身赎罪——这是最后的办法。我一定要这样!”
“要是我,我就不会那样——既然他同意照另外一种样子生活,并且事实上三个月来不是过得很好的吗。”
“不错——他是同意我愿怎么过就怎么过,但我觉得这是一种纵容娇惯的行为,我不应该强求他。我本来就不应该接受这种事的。要把这种生活倒转过来是很可怕的——但我必须对他要更公正一些。啊,我为什么会这样不勇敢呢!”
“他身上什么东西招你不喜欢呢?”埃德琳太太好奇地问。
“我不能告诉你。是某种……我不能说。让人可悲的是,谁也不会承认我这样的感觉是一种理由,所以我也就没什么借口可说了。”
“你告诉过裘德是什么东西吗?”
“从来没有。”
“我当年的时候,曾听说过关于丈夫们的奇怪传说,”寡妇放低了声音说,“人们说,当世界上有圣人时,魔鬼们夜里就变成丈夫的形体,让可怜的女人们受尽折磨。可是我不知道那种事怎么会钻进我脑子里来,因为那也只不过是个传说……今晚的风雨真大呀!瞧——别急于去改变什么事情,亲爱的。仔细想想再说。”
“不,不!我的心本来很软弱,我现在已鼓起了勇气要更有礼貌地待他了——必须现在就去——马上去——趁我还没有失掉勇气!”
“我认为你并不应该勉强自己的脾性儿。任何女人也不需要这样。”
“这是我的义务呀。我要把这杯苦酒喝得一点不剩!”
过了半小时,埃德琳太太戴上帽子,披上披肩,准备离开,淑好像感到了一种模糊不清的恐惧。
“别——别——别走呀,埃德琳太太,”她恳求道,眼睛睁得大大的,急忙不安地回头一看。
“可是我该回去睡觉了呀,孩子。”
“对,不过——这儿有一个多余的小房间——就是我的那间。什么都是现成的。请留下来吧,埃德琳太太!——我早晨会需要你的。”
“哦,那好吧——如果你要我留下,我倒不在乎。我那个破房子不会有事的。不管我回不回去。”
然后她拴好各道门,她们一起上了楼梯。
“你在这儿等一下,埃德琳太太,”淑说,“让我先到我那个房间去一会儿。”
淑把寡妇留在楼梯口,转身进到自从她到玛丽格林后一直独用的寝室,并把门又关上,在床前跪了一两分钟。然后她站起身,从枕头处拿起睡衣换上,最后朝埃德琳太太走出来。在对面的房间里可以听见一个男人打鼾的声音。她和埃德琳太太道了晚安,寡妇便走进了淑刚才腾出的屋子。
淑拉开另一个寝室的门闩,这时她好像昏厥了一般,身子在门外坐了下去。她又爬起来半打开门,叫了声“理查德”。话刚一出口她明显地打起哆嗦来。
鼾声有一会儿已经完全停止了,但是他并没有回答。淑似乎得到了解脱,急忙又跑回到埃德琳太太的寝室。“你上床睡了吗,埃德琳太太?”她问。
“还没有,亲爱的,”寡妇说,又打开了门。“我人老了,动作又慢,脱衣服也要费很大的功夫。我还没解开紧身衣服呢。”
“我——听不见他的声音了!也许——也许——”
“什么,孩子?”
“也许他死了哪!”她气喘吁吁地说。“那么——我就自由了,就可以回到裘德身边去了!……啊——不行——我忘记她了——还有上帝啦!”
“咱们去听听看。不——他又在打鼾了。不过外面的风雨声太大,你只能断断续续听见他打鼾的声音。”
淑又拖着身子过来。“埃德琳太太,再次向你道晚安啦!我真对不起把你叫出来。”寡妇又回到了她房间。
当淑一个人留下来时,她脸上又表现出紧张、屈从的神情。“我必须这样做——我必须!我要把苦酒喝得一点不剩!”她低声自语。“理查德!”她又叫了一声。
“嗨——什么?是你吗,淑珊娜?”
“嗯。”
“你要做什么?有啥事吗?我就来。”他很快穿上衣服,来到门口。“怎么?”
“我们在沙斯托时,我宁愿从窗口跳出去也不让你靠近我。我从那时起就从来没改变过对你的那种态度,现在不同了——我是来求你原谅的,求你让我进你的屋里来。”
“也许你只是认为你应该这样做?我不希望你凭一时冲动而来,正如我以前说的。”
“可是我求你让我进去吧。”她等了一下,又重复道,“我求你让我进去吧!我已经犯了错误——甚至今天我又犯了错误。我的行为已超出自己的权利范围了。我本不打算告诉你的,不过也许我应该告诉你。今天下午我又对你犯下罪过了。”
“怎么了?”
“我见着裘德了!我原先不知道他要来。然后——”
“然后?”
“我吻了他,还让他也吻了我。”
“唉——又是那些老话!”
“理查德,我事先并不知道我们会去吻对方的!”
“吻了多少次?”
“很多次,我说不清。现在回过头来看这事我真感到可怕。经过这件事后,至少我应该这样到你这里来一下。”
“得啦——在我做了这一切之后,你还这样真是糟糕透了!还有什么要承认吗?”
“没有了。”她本来还打算说:“我还叫他我亲爱的爱人来着。”但是一个忏悔的女人总是要保留一点儿什么的,所以她就没有把那段情节告诉他。她又继续道:“我以后再也不会见到他了。他谈起过去的一些事情,真让我受不了。他谈起——孩子们。但是正如我已说过的,孩子们死了我不难过——我是说几乎不难过,理查德。因为这样我那段生活全都被抹掉了!”
“唔——关于再也不见他了的事。得啦——你真是这么打算的吗?”菲洛特桑的口气带着某种意味,似乎表明他和淑重新结婚三个月来,对她一直宽宏大量,一片温情和耐心,然而不知怎么结果并不像他所期待的那样令人满意。
“是呀,是呀!”
“也许你愿意把手搁在《新约全书》上发誓?”
“我愿意。”
他回到房间取出一本小型的棕褐色《新约全书》。“那么现在,就让上天作证吧!”
她发了誓。
“很好!”
“现在我恳求你,理查德——我是你的人,我希望像我起的誓那样,尊敬你——服从你——让我进来吧。”
“你要仔细想清楚。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让你回到这个家是一回事——而进这个房间又是另一回事。所以你再考虑一下。”
“我已经考虑好了——我就希望这样!”
“你的精神倒是让人高兴——也许你是对的。既然还有一个情人老在身边缠着,就应该让婚姻名符其实才对。不过我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重复我提醒你的话。”
“这真是我的愿望!……啊,上帝!”
“你干吗要说‘啊,上帝’呢?”
“我也不知道!”
“不,你知道的!不过……”她穿着睡衣蜷缩在他跟前,他忧忧郁郁地又端详了一会儿她那瘦弱的身躯。“瞧,我原先就认为会有现在这种结果的,”他接着说。“经过了这些事后,我什么也不欠你的,不过我愿意接受你的要求,并原谅你。”
他用胳膊搂着她扶她起来。淑吃惊地退后一步。
“怎么啦?”他问,说话第一次严厉起来。“你又躲开我了?——还和过去一样!”
“不是,理查德——我——我刚才在想——”
“你是自己希望到这儿来的吧?”
“嗯。”
“你还记住这意味着什么吧?”
“记得。这是我的职责!”
他把烛台放在衣柜上面,带她进了门口,然后把她抱起来,吻她。她的脸上顿时掠过厌恶的表情,但是她咬紧牙关没有叫出声来。
埃德琳太太这时已脱去外衣了,她正要上床,忽然对自己说道:“啊——也许我最好去看看那个小东西有没有事儿。外面的风雨真大哪!”
寡妇出去来到楼梯口,发现淑已不见了。“哈!可怜的人儿!我看,现在这年头婚礼就好像是葬礼一样。到今年秋天,我跟我那男人已结婚五十年了!打那以后年头儿就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