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10
裘德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又好转了一些,因此他在自己的本行里又干了几个礼拜的活儿。然而圣诞节以后他的身体又垮下来了。
他用挣来的钱又搬到了一个更靠近市中心的寓所。但是阿拉贝娜看出来,他在很长时间内都是不可能干多少活的。自从她和他再次结婚后,情况发生了如此的转变,她为此大发脾气。“要是你这最后一着不是这么聪明的话,我就真该死!”她总是说,“你娶了我,一文不花就弄到一个护士!”
裘德对她说的话完全无动于衷,甚至还经常带着幽默的眼光注视着她辱骂。有时他的心情更加严肃,躺在那儿时常常漫无边际地自言自语,说着他当年理想的破灭。
“每个人在某一方面都有一点本事,”他总这样说,“我从来就不是真正很强壮,不是干石工活儿的料,特别是不适合搞安装。我总得使出九牛二虎之力才能搬动那些大块的石头,在还没有安上窗子的房屋里,不得不忍受吹进来的令人难受的风,因此老是感冒,我想自己身体就是这样开始受到损害的。但是假如我有机会,我觉得我能够做一件事情。我能够积累思想,然后再把它们传播给别人。不知道那些学院的创始人头脑中是否想到过我这样的人没有——我这个除了有那点本事就一无所求的家伙?……我听说,不久以后像我这样曾穷得没法的学生将有更好的机会念书。现在人们正在制定一些计划,要让大学的门不关得那么严了,从而扩大它的影响。这事我也知道得不多,并且已经太晚了,对我来说太晚了!啊——在我之前不知有多少比我更有出息的人,对他们来说可就更晚了呀!”
“你老在叽哩咕哝地干什么呀!”阿拉贝娜说,“我原先还以为你弄到这个地步,对念书的事早已不再发疯了呢。如果你一开始就理智一些,你现在也就不再对它们发狂了。你如今又和我们第一次结婚时一样糟糕了。”
有一次他在这样自言自语时,不知不觉把她叫成了“淑”。
“我希望你注意你在和谁说话!”阿拉贝娜气愤地说。“把一个结了婚的体面太太叫成——”她这时醒悟过来,没让他听到后面的话。
但是后来,当她看到眼前的发展情况,并且几乎用不着再为淑这个情敌感到害怕了时,好突然宽宏大量起来。“我看你想见到你的那个——淑吧?”她说。“好吧,我不介意让她来,如果你愿意就让她来吧。”
“我不想再见到她了。”
“啊——这倒是一个变化哪!”
“也不要告诉她任何关于我的事——说我病了,或任何别的。她已经选择了她的道路,就让她去好啦!”
有一天他真吃了一惊。埃德琳太太来看他,并且完全是自动要来的。裘德的太太此时对于他心向何处已满不在乎了,所以她走出了屋子,让老太太一个人留在裘德身边。他一时冲动起来,问淑怎么样了,然后记起了淑告诉过他的话,直言不讳地问:“我想他们仍然只是名义上的夫妻吧?”
埃德琳太太犹豫了一下。“哦,不——现在不同了。她最近才开始改变的——完全是她自己的愿意。”
“她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他急忙问。
“就在你走后的那天晚上。不过那只是要惩罚她自己,可怜的东西。他并不希望那样做,但是她坚持要那样不可。”
“淑,我的淑呀——你这个亲爱的傻瓜——这几乎让我受不了啦!——埃德琳太太——别害怕我这样唠唠叨叨的——一个人长时间躺在这儿,我只好自己和自己说话——她曾经是一个有聪明才智的女人,那聪明才智和我的相比,就如一颗星星和一盏汽油灯相比一样:她把我所有的那些迷信都看做蜘蛛网一般,只需用一句话就可以把它们一扫而光。然后我们遭受了巨大的痛苦和折磨,跟着她的聪明才智崩溃了,她也一下子来了个大转弯,变得糊涂起来。男女真是有着奇怪的差异——时光和环境可以使大多数男人开阔眼界,但却几乎总是使女人眼光狭小。现在终于发生了最可怕的事——就像这样她把自己献给了自己厌恶的人,成了形式的奴隶!她那样敏感,那样羞怯,连风吹着她身上都似乎带着点儿敬意……很多年以前,淑和我都处在我们各自生活的最美好时期——那时我们头脑清晰,无所畏惧地热爱真理——但时代对于我们来说又尚未成熟!我们的思想提前了五十年,这于我们毫无益处。因此那些思想遭到了抵触,她因而倒退回去了,我因而变得无所顾虑并遭致毁灭!……瞧——埃德琳太太,我就是这样躺在这儿老不断地自言自语的。我一定让你觉得烦死了吧。”
“一点不烦,我亲爱的孩子。我听你说一天的话也不烦的。”
裘德越是心里想着她带来的消息,就越是坐卧不安;他内心怀着极大的痛苦,开始用可怕的亵渎神明的语言骂起社会习俗来,这又引起了一阵咳嗽。不久楼下传来了敲门声。因为屋里没其它人,埃德琳太太便自己下楼去开门。
来人和蔼地说:“我是医生。”这个过分瘦长的人就是维尔贝特医生,他是阿拉贝娜请来的。
“病人现在怎样了?”医生问。
“哦,不好——很不好!可怜的家伙,我随便说了些闲话后,他就很烦躁,骂得好凶——这都该怪我。不过你听我说——一个人受了那番罪,他现在说说,你得原谅他。我希望上帝也会饶恕他。”
“哦,我上去看看。福勒太太在家吗?”
“现在不在,不过很快会回来的。”
于是维尔贝特上楼去了。这之前,裘德已服了这位技术高明的医生的药,而每一次阿拉贝娜把药灌进他喉咙里时,他都显得满不在乎的样子。此时生活中的一件件遭遇把他逼到了绝境,以致他当着维尔贝特医生的面就把对他的意见说了,言词激烈,还用了一些惊人的字眼来形容,所以没多久维尔贝特就匆匆下楼走了。走到门口时他碰见了阿拉贝娜,埃德琳太太此时已离开。阿拉贝娜问他她丈夫现在怎样了,但看见医生一脸的不高兴,就请他喝点什么。他答应了她。
“我去给你把喝的东西拿到这儿过道上来,”她说,“今天这房里除了我外没有别人。”
她去给他拿来一瓶酒和一个酒杯,让他喝着。这时阿拉贝娜发出了受到压抑的笑声,身子都抖起来了。“你这是什么,我亲爱的?”他问,咂了咂嘴。
“哦——一点酒呀——不过里面放了点东西。”她又笑起来,说:“我把你自己的春药放进去了,那是你在上次的农业展览会上卖给我的,你不记得了吗?”
“记得,记得哪!你真是一个机灵的女人!不过你得准备好承担后果。”他搂着她的肩头就在那儿吻起她来。
“别这样,别这样,”她低声愉快地笑着说道,“我男人会听见的。”
她让他走了,回来时自言自语道:“唉!柔弱的女人们必须得未雨绸缪呀。假如我楼上那个可怜的家伙真的去了——我想他不久会的——我得先不要放走了一切机会。并且现在我已不能像年轻时那样挑肥拣瘦的了。找不到年轻的也得找个老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