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第二次出狱以后的一段时间里,李敖对自己的人生态度和生活道路,做了较多的解剖和分析,决定“战斗性隐居”和“隐而不退”便是他认真思考的结果。在一封给荣文的信里,他说:“自‘隐而不退’以来,所有朋友都不见面,当然路上、饭店里碰到的情形发生,也不会不理朋友,也会嘻嘻哈哈。惟一的例外是负责每月《李敖千秋评论丛书》印务的‘出版生意上的朋友’,但也四十多天不见他了。我试验以遥控方法解决印务上的困难,试行了四十多天,成绩尚好。”他认为“这是爱惜生命之道、充分发挥打击力之道、乱世中不失掉自我之道,也是‘看破红尘’仍要独力救世之道”。又说:“珍惜余生,反求诸自己,做千秋大业,才是来日无多的智者该做的事。因此我才决定:成品是检验真理的惟一标准,共同创造出成品,才是朋友的最大意义,其他一切,在此时此地,实在没有什么意义了。”
对自大这个问题李敖也做了反思。本书作者在《自序》中说过,在本人看来李敖确实是很自大的,不过这种自大属于鲁迅在《随感录三十八》中所说“个人的自大”,它跟“合群的爱国的自大”正好相反,而不是跟谦虚相反的那种自大。正如鲁迅所说:
“这种自大的人,大抵有几分天才,——照Nordau等说,也可说就是几分狂气。他们必定自己觉得思想见识高出庸众之上,又为庸众所不懂,所以愤世疾俗,渐渐变成厌世家,或‘国民之敌’。但一切新思想多从他们出来,政治上宗教上道德上的改革,也从他们发端。”也就是说,自大是建立在“天才”的基础之上的,有天才就说天才话,是一种实事求是;没有天才,反说天才的话那才是可耻的。这种自大,一个民族能够容忍,是这个民族的幸福;一个团体能够容忍,是这个团体有活力的标志。李敖是个天才,所以他自大;李敖能充分运用自己的天才,所以他的自大不是一个问题,是应该为整个社会所理解、所容忍的。1982年11月24日,李敖写信给彦增,题目就叫《自大者言》,开头说:“所命之事已转到,不能不抗命,因为我已隐居,不见人了,当然也就不能接受你家大小姐的访问。”又说:“我想,大概只有像你这样深知我的老朋友,才对我这种‘关门自大’的态度,不以为异,也毫不见怪。不深知我的人,就不习惯我这种大模大样了。其实我的自大,从不表现在脸上,只是表现在身上,我从无‘满脸骄气’,却总有‘一身傲骨’。这种傲骨,如今表现在‘拒人千里之外,而不拒人于“千秋”之外’上面,就更一发而不可收拾。我每月在《千秋评论》上用印刷品呼幺喝六,的确未免张狂了一点,种气活现了一点,只有深知自己的老朋友,才能消受得起,不是吗?”李敖认为,“自大如果变为一种施教或武器,自大是可贵的。”的确如此。
在另一封题为《兔唇与真理》的信里,李敖说:“如今兔儿爷和仙境都远去了,人生已不再像小时候那样纯真而童稚,但另一种高人境界的追求,却使我贯注不已。这种境界是一种对人生的彻悟和彻悟以后的实践,这种彻悟与实践,对凡夫俗子说来,也许会视为自己跟自己过不去,但我却年纪越大,反倒越认真。”是的,李敖现在已经大彻大悟了。李敖是在斗争中大彻大悟的。他喜欢斗争哲学,他“生平是深信这种斗争哲学的”。但这种斗,不是盲目的,小我的,它有更宏伟的目标,是“争人格”。《蒋介石研究·自序》说:“当年蔡松坡起义,反对袁世凯,最大理由是‘为国民争人格’,如今我在蒋介石阴魂不散的岛上,敢于在他头上动土,也是‘为国民争人格’。”“多少年来,知识分子的品格,如孟绝子所说,早以被国民党彻底摧毁,在彻底摧毁之下,大家以明哲保身为智、以见利忘义为智、以逢迎国民党为智,以对统治者察言观色希旨承风为智。在这样滔滔者天下皆智也的局面下”,李敖挺身而出,在“权者”面前仗义执言,为大众的利益仗义执言,为捍卫人的尊严仗义执言,这是多么难得,具有多么崇高的品质!这是真正的大彻大悟。
七、《求是报》
李敖在办杂志外,还应约在《世界论坛报》上开辟了《世论新语》和《李敖论坛》两个专栏。
这家报纸是在台湾的报禁解除后创办的,它的主办人是段宏俊。先约办《李敖论坛》专栏,言明“一个字不改,言论自由”。李敖也就“尔为尔,我为我”地划清界限,撒起野来了。办了一年,吃尽苦头,伤人无算,弄得段宏俊的处境有如四十年前一首歌词中的一句:“我们已经无处后退。只有勇敢向前。”段宏俊力排众议,将《李敖论坛》逐出第一版,移到副刊版,拉李敖再加一个专栏,于是有了《世论新语》,放在第一版。这两个专栏发表了多少文字我不得而知,只就《世论新语》一书所收就有二百二十五篇,另加一篇《自序》。《自序》开头说:“《世论新语》在书名上,自是从一千五百年前刘义庆《世说新语》而来。中国人写书,普遍毛病是犯头巾气,《世说新语》却是脱帽后的闲谈,每个故事落墨不多,或优美、或洒脱、或惊心、或动魄,都是很有味道的。”李敖的这两个专栏,在文体上、内容上。自不同于一千五百年前的著作,但在落墨不多、为文恣肆上,可以媲美于前人。每篇文章不过三四百字,提纲挈领,要言不烦。大多一事一议,一论一议。如《退党中的进步》,由“选举在即,国民党抢鸡肉不遂者、民进党抢鸡骨头不遂者,势必一一退党竞选”开头,在举了两个例子以后,发议论道:“不过,西方民主国家的退党。是以政见不合,不合则去的;国民党这些小叛徒却是提名不遂、愤而求去的。人家的不合则去,是丘吉尔(churchill)式的;而这边的愤而求去,却是‘求利耳’式的,前者是政治家,后者只是台湾土政客,差得远啦!”其他,只举一些题目,即可见一斑:《“英明领袖”何能被欺骗?》、《公布财产不够,报出来源才算》、《对彭明敏要公道》、《国民党气为之夺》、《国民党法为之毁》、《辜振甫先还钱再说》、《新闻局长何不检讨自己?》、《文工会的自我解嘲》、《李登辉与灶王爷》、《李登辉应示人以勇》、《达赖喇嘛“非暴力”么?》、《李焕何妨辞职?》、《民进党的仁心问题》、《两个法西斯》等等。
跟《世论新语》中的文章相仿的小文章,李敖在20世纪80年代写了不少,后来编成集子的有《李敖札记·语录》一书。
说来巧妙,李敖自己也有了一个办报机会,他很好地利用了起来,办了一份《求是报》。这报没有一个记者,只有一个兼职人员帮忙,一切由李敖一人担任。不过它的创刊时间已经到了1991年的2月27日,跟《求是新论》等一样。不在本书的论述之内,也就作为罢论。
八、揭露司法腐败的“及时雨”
四李出版公司为庆祝李敖出狱,做《李敖千秋评论丛书》和《李放全集》的广告,有一段话说:
李敖是最受争议的风云人物,他是顽童、是战士、是英雄、是善霸、是文化基督山、是社会罗宾汉、是侠骨柔情的大作家兼大坐牢家。多少年来,他一直以“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气魄独行其是,而不在乎小人们争言其非。耶稣说没有先知在自己乡土上被接受,李敖不被接受,因为他是先知。
这先知扶弱抑强,主持正义,霹雳手段,菩萨心肠。他在穷困时候,一顿顿饿饭帮助老师;他在富有时候,一把把钞票支援难友;他在坐牢时候,一篇篇文章抢救奇冤异惨的死魂是。
前边提到的石柏苍,白天上办公厅,晚上偷运资料给李放,李敖据之秘密写成四万五千字的《监狱学土城?——第二次政治犯坐牢记:(天下没有白坐的黑牢)》长文,再由石冒险分批寄出,交给他太太保管。1982年2月10日出狱当天下午,李敖招待读者,公布此文,又在《李敖千秋评论丛书》第七期发表,配上图片,文字也酌加订正,同时加进九篇补充性文字,有《只换屁股不换针》等。同期还刊有《为翁媳命案抱不平》、《致谷风歧法官的一封信》等文,使这期几乎成为一个揭露司法腐败的专号。第八期上发表《论石田公二事件》、《给许荣淑的一封信》等。《给许荣淑的一封信》是就收信人拟在“立法院”就《监狱学土城》一文进行质询所出的主意,建议对方“不要出‘问答题’给他们发挥(因为一发挥就‘太极’出矣!),而要出‘是非题’、‘填空题’逼他们一翻两瞪眼”。
由于李敖一再发表有关司法黑暗、监狱黑暗的文字,并为许多冤狱揭真相、鸣不平,引起了“行政院”院会、中外舆论、电视、“立法院”以及被迫害者的重视。同时引发了好几起监狱闹事事件。2月27日,花莲看守所由二十七名犯人闹事,看守所急电警察局请求帮助,警察全副武装赶到,才告平息。3月8日,新竹少年监狱发生空前大暴动,有一千四百七十六名犯人参加。法务部监所司负责人公开发表谈话,说作家李敖出狱写文章,认为闹得愈大愈能得到社会大众的支持与同情,所以都是李敖惹出的祸。“法务部长”李元簇,在“院会”里、“立法院”里、报章上、电视上,不断点名批判李敖。另一方面,有些“议员”,为了拉选票,抓住这个好题目,在“立法院”会上提出质询。最后导致李元簇黯然下台,由“次长”施启扬接任。
在“鼓动风潮”这点上,李敖跟鲁迅是一致的。鲁迅到厦门大学教书,只四个月,就在学校引起一次学潮。鲁迅把自己比作一只“火老鸦”,走到哪里烧到那里。李敖何尝不是一只‘火老鸦“?他虽然想多出一点“不惹麻烦或少惹麻烦的书”,可是面对那种不合理、不人道的事情,他又无法闭住自己的眼睛。
九、“口诛”、“笔伐”一起上
除“笔伐”外,从20世纪80年代后期起,李敖还加上了“口诛”,就是被请去讲演。本来二十年前,台大学生陈宏正曾经邀请李敖去讲演,结果被校方封锁了场地,未能成行。1965年5月4日,李敖给王尚勤信中说:“这几个月来,台大学生请我演说,被校方驳回,据我所知至少有四次。最近的一次就是今天,文学院原订今晚请我演说五四运动,结果被驳回,理由是殷海光、李敖两人不准在台大演说。上次(三月二十六号),法学院用‘偷关漏税’的方法。不先登记,请我演说《傅斯年与胡适》,听众挤得人山人海,结果在我未到前,突被校方勒令解散!”“被封嘴”二十多年,终于也被“解禁”了。
首先是清华大学请讲《清华生与死》,后来各大学陆续请讲。也不乏打压之处,如在师大讲《师大新与旧》,就遭到一些人的干预;在辅大讲《辅仁神与鬼》,也有类似情形。1989年4月,由苏荣泉纠合多家出版社,联合主办“李敖来台四十周年纪念演讲会”,施性忠主持,才算有了一次校园以外的公开演讲。演讲广告上写道:“四百年来,台湾已经变成了一个畸形的、肤浅的、荒谬的、走火入魔的岛。李敖在这个岛上,虽然不见容于朝、不见知于野,但是独来独往的气概,‘我手写我心’的气魄,却老而弥坚。这次应邀演讲,就是要在众口一声的时代里,呱呱大叫一番。”演讲这天是4月14日,地点在耕莘文教院,人非常多,许多熟知的老朋友也来了。演讲过后,苏荣泉把它做成《四十年目睹怪现状》录像带、录音带发行,极受欢迎。以后,他被请去演讲更多了。
在演讲中,听众常常提出一些问题要求解答,也有一些人故意谩骂。李敖是有问必答,条条不。有一次,一张纸条上写着“王八蛋”三个字,别无其他。李敖立即举起纸条说:“别人都问了问题,没有签名;这位听众只签了名,忘了问问题。”宣布了名字后,全场大笑。从中可见其机智。
演讲也带来了意外的收获。有一次,吕学海的“社会大学”请去在太平洋崇光百货顶楼演讲,东吴大学法律系学生黄宏成去听了,大为感动,认为像这样的先生如果请去东吴大学执教,一定会使学校发生很大的变化。由于黄宏成有无人可及的锲而不舍的本事,最后竟被他一手促成,李敖成了东吴大学的一名教授,而这个学校的校长,聘请李敖来校任教的人不是别人。偏是李敖“一路追杀”不停的蒋家的第三代章孝慈。
十、千秋评论,月月不断
李敖的《千秋评论丛书》,从狱内办到狱外,月月不断,期期相连。在中国近百年报刊发展史上,一个人包办一份杂志,完全发表自己的各种作品,并不多见。只20年代,狂飙社盟主高长虹办过一份《长虹月刊》,出版二十多期;我已说过,那也是一个“个人的自大”者。《李敖千秋评论丛书》不是学术性刊物,它是非常政治化的,战斗性很强。李敖用《千秋评论》打击以国民党为主的妖魔鬼怪,从戒严打到解严,一路打击不休,难分难解。国民党自然负隅顽抗,从第一期就予以抢劫查禁起,第十一期、第十六期、第二十二期、第二十六期、第二十七期、第二十八期、第三十二期、第三十四期、第三十六期、第三十八至四十期、第四十三期(下册)、第四十四至第六十九期、第七十一期、第七十四期,均予以抢劫查禁。不管怎么堵塞,《千秋评论》仍在排除万难下,“按期发行”。一直到1991年7月、8月,出了第一一九、一二○期合刊《十年·十年·停》(上册)和《十年·十年·停》(下册),才告结束。在这十年里,有时情况近乎拉锯式的惨烈。以第五十八期为例,1986年7月23日,国民党派出大队人马,直扑装订厂,抢走四千本;李不服气,再印,7月30日大队人马二次扑进装订厂,抢走第二个四千本;李还不屈服,再印,8月4日大队人马第三次来,抢走一千五百本。李仍不屈服,又再印……这种一次又一次你抢你的我印我的的相持,在世界争取出版自由的历史上也是少见的事例,而李敖那种心之所求,九死无悔的刚毅性格可见一斑。最后胜利属于李敖,李敖成了名副其实的“魔鬼终结者”。
除《千秋评论》外,从1984年1月起,刊出朋友稿件《万岁评论》(亦为《丛书》),每月一册,与《千秋评论》错开,等于每半个月出书一册。三年四个月,共出四十期。书名与《千秋评论》相似,而略有变化。第一期名为《万岁·万岁·万万岁》,第二期为《你的·我的·他妈的》,第三期《放屁·放屁·真放屁》。内容跟《千秋评论》没有区别。除第一期、第二期、第六期、第七期外,其余三十六期统统被查禁,查禁率是百分之九十。
除《千秋评论》、《万岁评论》外,李敖还贾其余勇,出了四册《千秋评论别外》。第一期出版于1983年8月,第二期、第三期均出版于同年11月,第四期出版于1984年4月。内容跟以上两个《评论》没有不同,如第一期有《“体外射精”的一些成绩》《在废墟中营建》、《谁炸了(中央日报)?》、《彻查你自己吧》、《不破案也好!》等。后来还办了《乌鸦评论》(自1988年10月1日办到1989年3月17日,共出二十四期)《求是评论》,可称为“五大评论”。
事实上,那一时期,李敖是以《千秋评论》为主轴,展开了党外杂志大串连,跟它关系密切的杂志有邓维桢、邓维贤的《政治家》、许荣淑的《深耕》、周清玉的《关怀》、林正杰的《前进》,其中关系最深、持续最久的是郑南榕的《自由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