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如此不可顾准传
顾准几次在暴晒下累得头昏眼花,心悸腿软,踉跄着几乎跌倒,却没人敢来搀扶。
每天都过着非人的生活,内伤连着外伤,噩梦接着噩梦。顾准已学会了唾面自干,逆来顺受,只有在日记中还保持着清醒的头脑:"思及生活像污泥,而精神上,今天这个人明天那个人来训一通,卑躬屈节、笑靥迎人已达极度,困苦嫌恶之感,痛烈之至!
"疯狂的"大炼钢"
在河北省赞皇县,顾准目睹了一出荒诞剧。在参加赞皇县土门村的"土法炼钢"时,他"有幸"躬逢了正在全国各地如火如荼地上演的所谓"大炼钢铁"。这真是土得不能再土的炼铁方法。
在一座座压根不耐火的砖砌泥抹的高炉里,在一个个由顾准等人亲手挖成的"地炉"(土坑)里,用完全达不到所需温度的火力进行冶炼。
最后只能炼出一堆毫无用处的海绵状铁渣。对此,郭沫若曾写了一首《宇宙充盈歌颂声》,称"今年准超千万吨,几年就有亿吨强"。顾准则一边拉风箱一边嘀咕道:"什么炼铁?一场蛮干罢了,不讲科学!"回到工棚,他又忍不住当众讽刺了几句:"浪费那么多人力物力,明摆着得不偿失。"结果可想而知--迎来更猛烈的批斗。
事实上,自从毛泽东在《卑贱者最聪明,高贵者最愚蠢》的批语中明确提出"七年赶上英国,十年赶上美国"后,一种空前的疯魔便自上而下蔓延开来。
刘少奇、邓小平等人曾多次表达对经济冒进的担忧,周恩来要求各地领导"用冷水洗洗,可能会清醒些",陈云则警告"现在马跑得很危险,这样骑下去,后年、大后年更危险"。
然而,1957年的一次会议上,毛泽东发言说,不要提"反冒进"这个名词,这是政治问题,一反就泄了气,六亿人一泄了气不得了。
他还直接点名周恩来,说:"你不是反冒进吗?我是反反冒进的!"从此,党内再无人敢提反冒进。
1958年6月,毛泽东在中南海游泳池召集中央政治局常委和彭真、李富春、薄一波等人谈话。在同时任国务院副总理薄一波的谈话中,毛泽东说,现在农业已经有办法了,叫"以粮为纲,全面发展",你工业怎么办?薄一波未加思索,回答说,工业就"以钢为纲,带动一切"吧!毛泽东说,对,就按这么办。
三天后,冶金部向中央报送《产钢计划》,提出1959年的钢产量达3000万吨,1962年可争取到八九千万吨。
毛泽东非常兴奋,在军委扩大会议的讲话中称,我们三年基本超过英国,十年超过美国,有充分把握。
现场响起雷鸣般的掌声。决策层并非没有明白人。一次,国家统计局局长薛暮桥找到陈云,希望他向毛泽东谈谈自己对"大跃进"的看法。陈云无奈道:"现在不是主席一个人热,全国许多领导都热,不吃一点苦头,这些话是听不进去的。"1958年,苏共领导人赫鲁晓夫访华,毛泽东告诉他中国今年要产钢1070万吨,明年是3000万吨。赫鲁晓夫搞过技术,中国的工业基础又是苏联帮着打下的,家底多大,一清二楚。因此,心中有数的他用外交辞令回答说:"中国同志提出来的计划,我们相信大概可以完成。"言毕,再无下文。随同来访的还有援华专家团的总顾问阿尔希波夫(1907-1998)。
一次宴会上,陈云私下问这位老朋友:"你看我们明年的钢产量计划,完成得了吗?"阿尔希波夫没有正面回答,只笑着说:"很大的计划,伟大的计划,能完成百分之八十、九十,也是很好的。"宴会结束后,阿尔希波夫跟薄一波走在一起,给出了明确意见:"你们的计划太高了,恐怕实现不了。"薄一波说,我们有群众路线,把土法炼铁炼钢加上去,计划一定能实现。
阿尔希波夫苦笑道:"土法炼钢再多也没有用的。"赫鲁晓夫一行离开后,中央在北戴河召开政治局扩大会议。上半年钢产量只完成370万吨,离1070万吨的全年指标差距很大。曾向各国共产党代表夸下海口的毛泽东非常焦急,特别强调,钢铁指标是政治任务,少一吨都不行!
他要求各省市自治区党委每周抓一次钢铁生产,没完成生产任务的,区别情况给予警告、记过、撤职和开除党籍的处分。同时,命令各省市自治区分管工业的书记马上赶到北戴河,召开工业书记会。
一周后,工业书记会开幕,薄一波转达毛泽东的指示:"对土炉子要有信心,不能泄气。即使100个土炉子里只有一个出铁,那也很好,就算插上了红旗,其余99个都应该向它学习。"几天后,薄一波领着主要钢铁产区的工业书记和鞍钢、武钢等几家大钢厂的党委书记向毛泽东当面汇报。毛泽东挨个落实:1070,行不行?
问了一圈都说行,有的还立了军令状。最后问薄一波,薄出了个破釜沉舟的主意:"我建议把1070登报。登报后大家都看得到了,义无反顾,就会努力奋斗。"毛泽东说,这是个好主意。
结果可想而知,地方上全疯了。曾任鞍钢副总经理的马宾后来回忆说:"苏联专家规定的章程不要了,高炉拼命装料,眼见就是胡来,不合格的钢也出炉了。"结果,鞍钢生产出来的一级钢轨的产量由过去的93%降到42%。广西一个新建的炼铁厂要请苏联专家去指导,可专家从报上看到那个厂炼铁是用木柴烧的火,死活不肯去;齐齐哈尔的富拉尔基钢铁厂完全由苏方援建,是当时国内规模最大、技术最高的特种钢厂。在生产汽轮机的大型锻钉时,中方为创造纪录,违反既定的工艺流程,热火朝天一阵猛干,炼出大量废铁。
据《光明日报》报道,开封师范学院和河南医学院两校停课炼钢,日夜鏖战。一个叫闻传烈的教授把家里烧饭用的破煤火炉抬出来支援炼钢,别人说他年纪大,冬天还要烤火,他坚定地说:"烤火是小事,炼钢才是大事。"《天津日报》则称,本市河东医院建成一个小土炉,在欢腾的锣鼓声中,150多位白衣战士展开了一场炼钢的激烈战斗。年轻的女护士组成钢铁运输队,从十多里远的地方一夜之间就运来20多吨废铁。
医生们在炼钢炉边忙个不停,有的用铁钎伸进炉里搅拌,有的用大锤锻打,留在科室的人一有空闲就放下听诊器,拿起20多斤重的大锤去砸钢。
年底,《人民日报》传来喜讯:1070万吨的钢铁产值超额完成。然而,数字背后却隐藏着无比沉重的事实。首先,炼出来的基本是质量不达标的废钢烂铁;其次,破坏自然环境。有的地方为了炼铁,砍光了山上的树;最后,全民炼铁中断了正常的经济活动,以至于庄稼烂在地里,无人收割。
在后来的一份交代材料中,顾准描述道:
我对土法炼铁根本没有信心,有一位青年同志到石家庄去学习地下炼铁炉,回来后传授大家照石家庄的炉式挖炉。他说了炉的式样、挖法后,我追问尺寸大小、详细规格,他答复得不详尽,而且说差一点不要紧。我大发脾气,说这怎么能算是传授先进方式云云。其实,我这不是对这位同志发脾气,而是对全民炼铁这一根本方针发脾气。还有一次,和另一位同志一起抬焦炭,我大发牢骚,说劳动中创造一点什么东西是极愉快的,可这种劳动却根本无益……1958年,顾准在赞皇县先后参加了土法炼钢、三秋劳动,于年底暂时回到北京。
人头猪脑
1959年,在"一天等于二十年""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等口号的鼓吹下,各行各业都提出了"大跃进"的目标。
北京航空学院要求苏联专家帮忙设计时速3700公里的飞机,这让他们十分为难,因为只有火箭才能达到这样的速度。
北京大学则不等不靠,宣称半个月内完成了680个科研项目,超过过去三年的总和。其中100多项是尖端科学技术,50多项达到国际先进水平。
很快,社会主义阵营的小兄弟捷克斯洛伐克向中国提出,希望中方提供北大已经达到"国际水平"的科研成果的清单和技术报告。碍于情面,有关部门只得要求北大提交相关材料。于是,中国的"科研卫星"成了国际笑话。
农村也不甘人后,河南省遂平县就出了个百年奇葩--全国第一个人民公社(延续二十多年的农村基层组织,将农民的全部财产和生产资料充公,实行集体劳动、粮食供给和报酬工分制)"嵖岈山卫星人民公社"(今位于河南省驻马店遂平县,当时归河南省信阳管辖)。
嵖岈山带头放卫星,虚报粮食产量,宣称亩产小麦已达3530斤(事实上直到20世纪90年代也只有500斤)。《人民日报》发来贺电,以《卫星社坐上了卫星》隆重报道,称"多少个世纪以来一直被当作美丽的幻想和神话的东西,于今一桩桩地变成了现实"。
几天后,中科院力学所所长钱学森发表《粮食亩产会有多少》一文,详尽而"科学"地论证道:"现在我们来算一算,把每年射到一亩土地上的太阳光能的30%作为植物可以利用的部分,而植物利用太阳光能的30%把空气里的二氧化碳和水分制造成养料,其中五分之一算是可吃的粮食,那么稻麦亩产量就不是现在的两三千斤,而是2000多斤的20多倍!这并不是空谈。"不久,钱又在《知识就是力量》杂志上发表《农业中的力学问题--亩产万斤不是问题》。作为中国知名度最高的科学家,钱学森的文章为各地大放卫星提供了充足的"科学论证",并深深地影响了最高层的决策。后来,庐山会议期间,毛泽东同周小舟、李锐等人夜谈时回忆:"敢想敢干,八大二次会议是高峰,还有钱学森文章,捷报不断传来,当然乱想起来。"一个月后,信阳西平县的和平农业合作社(人民公社体验版)宣布小麦亩产7320斤,经新华社报道后,震惊全国。
河南省委指示西平县委和城关镇委核查,结论是高额丰产完全属实。
实情不忍卒读:当遂平放出卫星后,信阳市委书记路宪文(1919-1993)找到西平县委书记,说西平的条件比遂平好,亩产一定要超过遂平。在市委的指示下,西平县委召开全县干部大会,中心议题是解决小麦高产的数字问题。会上,县委要求各农业合作社自报产量。报得多交得多,谁也不敢拿自己的肚皮开玩笑,因此各社相继报了比较客观的产值。县委领导很不满意,一再施压,又报出400斤、600斤的亩产,还是难望嵖岈山之项背。领导急了,分别谈话,动员以往产量较高的和平、猛进两个农业合作社的负责人,大讲"思想有多高,产量就有多高"的道理。
两社长见气氛不对,只好你追我赶地把产量往高了报,直至和平社放出7320斤的大卫星……为蒙混过关,和平社用两辆大车从12个生产队拉来14640斤麦子,堆放到两亩"试验田"里,然后向县委报喜,县委再组织"验收"……西平县出名后,吸引了24个省市的参观者,前后达三个月之久,甚至连苏联都专门来电,要求中国政府介绍西平小麦"丰收"的经验。
产量是虚的,征收却是实的。西平的农民因不满县委发射超级"卫星",爆发群体性事件,三百多人被打死,七千人逃跑。
一时间信阳大乱,成千上万的农民扶老携幼,不断涌向京广铁路,企图扒上开往北京和广州的火车,以求生路。
路宪文下令各县派出武装队,在主要路口设岗拦截。农民无处可逃,只得含泪就擒。
饥荒如影随形地降临到这片"恐怖世界、黑暗世界"(河南省委事后向中央检讨中语)。"三年自然灾害"中,河南非正常死亡人口逾200万,死亡牲畜74万头,荒芜土地440余万亩,为全国最惨烈的省份。
而被誉为河南鱼米之乡的信阳地区受灾尤为严重,饿死100多万人,许多乡村绝炊绝户,浮肿病肆虐,饿殍遍野。
为了封锁消息,路宪文命令各县全面检查邮件,扣押了一万多封向外界反映情况的信件。
但是,粮食危机还是很快烧进了各大城市。美国《时代周刊》的记者发现,在北方寻常可见的卷心菜居然成了"配给物资":
尽管中国政府号称粮食增产了102%,但城市粮食配给的定量却被削减了,卷心菜第一次登上配给物资的列表,之后肥皂也开始需要配给,每人每月的食糖被减低到略高于1磅。沿海的广东出现鱼肉短缺,上海则难以买到肉食。
截至1960年6月,北京的库存粮只够7天销量,天津仅够10天,上海已无库存,靠借外贸部门的出口大米度日,连一向作为中国粮仓的东北三省和四川都向中央告急要米。
华中最大的钢企武汉钢铁厂存米无多,工人们只好发明"超声波蒸米法":把大米连蒸几次,使之膨胀而能"填饱"肚子。清华大学的发明则是"增饭法":一锅下米300斤,水要逐步加入。先干煮40分钟,然后第一次加水120斤;过15分钟,第二次加水200斤;再过15分钟,第三次加水520斤;在米下锅后,最后加水100斤,等10分钟,就可开饭。这一办法在当时被当成重大科研发明大力推广。很快,不久前还在为"粮食多了怎么办"日夜攻关的科学家们专门"研制"了"代食品",如玉米根粉、小麦根粉、玉米秆曲粉、人造肉精等。这些"新生事物"看上去很厉害,其实就是把原本作为肥料或喂猪的玉米、小麦秆子碾碎了当粮食吃,而所谓的"人造肉精"则是一种食用酵母。
代食品中,最有名的当属水生植物"小球藻"。《人民日报》的社论《大量生产小球藻》称:小球藻不仅是很好的精饲料,而且具有很高的食用价值,蛋白质含量比大米高五倍,比小麦高三倍。用小球藻试制的糕点、面包,质高味美,清香可口。
一个成都五中的学生后来回忆当年培植小球藻的经历:把原来宿舍区供学生洗衣取水的池子改为"藻类繁殖池"。先灌满清水,再加上小便,因为据说小球藻在小便浓度较大的环境里繁殖尤为迅速。接着把藻苗倒进去,搅拌十天半月,池水先是发绿,继而发黑,最后发臭,藻类培养宣告成功,于是舀出两桶往大食堂的锅里倒。同时,向水池补足新尿两桶。如此反复,以确保同学们每顿饭里都有充足的小球藻……
商城没有商鞅
第二次下放劳动,在河南商城的铁佛寺劳动队,羸弱的顾准必须挑起一百斤的重担。
繁重的体力劳动加上长期吃不饱,顾准在担菜时扭伤了左脚,造成大腿骨严重下挫。
沈万山见顾准已干不了重活,便让他穿上胶鞋,到公共厕所清淤。于是,顾准歪斜着身子,钻到厕所,一点一点把干稠的大便铲出粪窖,推到菜地去做肥料。清完厕所,沈万山又命顾准挑着篮子去拾大粪。当地有许多修水库的民工,喜欢随地大小便,经常把屎拉在犄角旮旯的地方,粪钳都钳不起来。每每此时,顾准便得忍着剧痛,吃力地弯下腰,用手把大粪捡起来,再小心翼翼地放进篮子。短短两个月,体面的衣衫便成褴褛。烈日当空下,顾准没有遮阳的草帽,为了防止中暑,只好包一条湿毛巾在头上,顺便用来擦汗。大腿骨疼得愈发厉害了。
即便如此,轮他到菜地巡夜时,也绝不能请假。从午夜12点一直巡逻到黎明,翌日一早,还要照常参加十六个小时的高强度劳动。
顾准几次在暴晒下累得头昏眼花,心悸腿软,踉跄着几乎跌倒,却没人敢来搀扶。
每天都过着非人的生活,内伤连着外伤,噩梦接着噩梦。顾准已学会了唾面自干,逆来顺受,只有在日记中还保持着清醒的头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