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6
第二天,霍旦丝便真地去找罗宾斯坦先生,拿出了她天赋的狡猾本领,隐隐约约地跟他说明了她如今左右为难的情形。能不能按照定价一百一十五美元分期付款的办法,把外套卖她呢?罗宾斯坦立刻摇头,说这可不是分期付款的商店。要是这么做生意,他不妨把外套标价两百美元,很容易卖出个好价钱来。
“不过我拿走这件外套时,先付了整整五十美元啊!”霍旦丝争辩道。
“但剩下的六十五美元,有谁作担保,什么时候给呢?”
“下星期二十五美元,再下星期二十五美元,下下星期十五美元。”
“当然可以。不过假定你拿走外套之后,第二天汽车把你撞倒了,撞死了,怎么办?我的钱到哪里去拿?”
这的确是个非常棘手的问题。她也真没办法证明有谁能付这笔钱。而且,在拿走外套之前,非得有一套麻烦的手续:先订立一个合同,然后由一个真正有地位的人,譬如一个银行家来担保。不过这里不是分期付款的商店,这里是现金交易。外套卖给她要一百一十五美元,一块钱也不能少。
后来霍旦丝问他能否由她先付他七十五美元,其余四十美元一周之内付清。这样可以把外套卖给她,让她带回家了吧?
“不过一星期……一星期……等一个星期又怎么啦?”罗宾斯坦先生争辩,“要是你下星期或是明天能付给我七十五美元,其余四十美元能在一星期或十天内还清,那又何必再等一星期,把一百一十五美元一起带来呢?到那时,外套就是您的了,什么麻烦也没有。外套放在这里,明天再来给我二十五,或三十块钱定金,我就从橱窗里取出来,替您锁好,就没有什么人看见这件外套了。下一周或两周之内,把余下的钱带来,那这件外套就是您的了。”罗宾斯坦先生把这个程序解释了一番,好像这是很难懂似的。
不过这道理一经说出之后,听起来理由也很充分。霍旦丝实在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同时这番话也稍微挫伤了她的一点儿精神。想想吧,就是不能当场拿走。不过,一出商店,她精神又振作起来。规定的期限反正是会过的。而且,要是克莱德很快履行这个办法,外套就是她的啦!目前主要的是她要他拿出二十五或三十块钱来,以便落实这绝妙的协议。不过,她觉得似乎还需要一顶帽子配这件外衣,就决定说要价一百二十五,而不是一百一十五元。
这个结果告诉克莱德以后,他以为这办法非常合理,无论从哪一方面考虑。自从上次霍旦丝跟他谈过之后,他心里老是紧张着,现在可终于松了一口气。因为说到底,他实在没办法在第一周筹到三十五美元以上的钱。下一周可以好些,因为他想,如果可能的话,他打算跟拉特勒借二十至二十五美元,加上他可赚到的二十至二十五美元,就足够付清第二期的款子了。再下一周,他打算跟赫格伦至少借十至十五美元,或许更多,要是这样还凑不齐,他打算把几个月前买的一块表抵押掉,这样应该可以了。当初买这块表时,他至少花了五十美元哩!
不过,他又想到,还有爱丝塔在她那间蹩脚的小房里,等待着她自己惟一一次爱情的极端不幸的结局。他又想,既然他很怕卷进爱丝塔以及他自己家庭中的经济问题里去,那她怎么办呢? 父亲在经济上一向不能帮母亲什么忙,现在依旧如此。不过,万一因此拉扯到他身上来,该怎么办呢?为什么父亲老是沿街叫卖钟啊,毯子啊,还要在街上布道呢?为什么他父母不能扔掉这个念头呢?
不过他知道,目前这个境况,没有他的帮助是活不下去的。在他跟霍旦丝商量好那个办法以后的第二个周末,这一切就已得到了证实。那时他口袋里装着五十美元,正打算下周日交给霍旦丝,可是他母亲朝屋里望了一眼,他正穿衣服,说:“克莱德,你出去之前,我要跟你说句话。”他感觉到她说话时口气很严肃。事实上,过去这几天以来,他一直觉察到她碰到一件极大的困难。可是他呢?也一直想着他的钱既然答应了人家,也就无能为力了。否则就要丢掉霍旦丝,他不敢。
不过,他还没有正当的理由不帮助她一点儿。尤其他穿了这身衣服,还东奔西走,老推托是工作——事实上也许并不能像想象的那样瞒过她。自然,在仅仅两个月以前,他才答应每周多给她十块钱,总共五个星期,而且他也照这样做了。不过尽管当初说过,他这是想尽一切办法,硬挤出来的,这反倒叫她认为,他能拿得出额外的数目。然而,他对霍旦丝的欲念这个问题摆在他眼前,即便他很想帮助母亲,也不易做到。
隔了一会儿,他走进起坐间,母亲马上像往常一样,领他坐到布道用的凳子上——最近,这屋黯然失色,冷冷清清。
“我本来不想跟你讲这件事,克莱德。不过我再也没有别的法子了。现在你已长大成人了,除了你,我也没有别的人可以依靠。不过你要答应我不告诉别人,哪怕是弗兰克,朱莉娅,或是你父亲。我不愿让他们知道——爱丝塔已经回到堪萨斯市来了。而且出了事,我也不知道拿她怎么办。我没有钱,你父亲又帮不上什么忙。”
只见她用那只疲乏的手、心事重重的手摸摸额头,克莱德就知道她接下去要说什么。他最初的想法,是假装不知道爱丝塔在城里,因为他已经这样装了好久了。不过,现在母亲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要是他继续装下去,就必须装成非常吃惊才行。他说:“嗯,我知道。”
“你知道了?”母亲大吃一惊。
“是的,我知道。”克莱德又重复了一遍,“那天早上,我走过波特里街,看见您走进那间屋,”他说得相当平静,“后来我又看见爱丝塔朝窗外望。因此,等您一走开后,我就进去了。”
“这有多久了?”她问。这样只是为了想让自己有时间,多考虑仔细一些,再继续说下去。
“呃,我看,大约五六周以前吧。后来我又看过她几次,但爱丝塔不让我提起。”
“啧,啧!”格里菲思太太咂着舌头,“那你对发生了什么事一清二楚了?”
“不错。”克莱德回答。
“最终也没能避免,”她无可奈何地说,“你没跟弗兰克或是朱莉亚提起过吧?”
“没有。”克莱德若有所思,回答说。他心想,母亲一心想保守秘密,结果却完全失败了。她骗不了人,父亲也不行。他以为自己比双亲聪明得多。
“啊,你决不要提起,”母亲一脸庄重地提醒他:“我以为,不让他们知道最好。现在这样已经糟糕透顶了。”她接着说,撇着嘴。这时,克莱德心里却想着霍旦丝。
“想想看吧,”她隔了一会儿,接着说,眼睛里一层忧郁的神色,“她竟害了她自己,又害得我们这么苦。我们在这事情上又毫无办法。而且,她在受了这么久的教化,熏陶以后,竟违背教规。……”
她摇摇头,用力搓 着两只大手。克莱德眼瞪得大大的,心里就想着目前的境况和可能对他产生的影响。
她坐在这儿,一想到自己在这件事上的地位和处境,就觉得丧气,不知何去何从。她就像一般人那样在欺骗别人呀,不是吗?而克莱德就在她面前,对她撒谎,以及这一套计划,都明明白白。而她自己,则显得又愚蠢,又不老实。不过,她一直在设法不让他和家里其他人卷进去。不是吗?现在他大了,该明白这个道理了。她现在就进一步解释说,为什么她觉得这一切多么可怕。另一方面,还解释她为什么非找他帮助才行。
“爱丝塔要分娩了,”她的语调生硬起来。说话时,她没有看,显然也已不愿再看着克莱德,不过她决意明说,“她不久就要请医生,还得雇一个人,我不在的时候照料她。我非设法弄点儿钱不可,至少五十美元。你如果弄不到这笔钱,跟你的朋友去借,行吗?只借几个星期。你要知道,你很快就能还上,只要你想这么办。在你还清之前,房租钱你就不用给我了。”
她盯着克莱德,显得颇为焦急,这使得他感到这个请求像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大力震动了他的全身。他还没来得及说那些使母亲脸色更难看的话,又听她继续道:“上次我给了她线,这你也知道,自然为了让她回来,当她……,她……”她踌躇了一会儿,想考虑一下话该怎么说,后来她继续道,“她丈夫把她抛在匹茨堡,她应该已经对你说了。”
“嗯,她告诉我了。”克莱德的音调沉痛而忧伤。说到底,爱丝塔已经很困难了。但此前他却没有好好想过这件事。
“妈!”他嚷道。他想起口袋里的五十美元和这笔钱本来打算的用途,心里非常苦闷。 钱正好是母亲所要的数目!“我不知借得到借不到。我跟那儿的伙计们不太熟悉,开不了口。还有,他们也赚不了几个钱,不比我多。我也许能借上一点儿,但会很丢脸面。”他喉头梗住了,咽了一口唾沫。因为,像这样欺瞒自己的亲生母亲,可真不太容易。他过去可没有为了这等事撒过谎,何况又是这么卑鄙。现在,他口袋里恰恰有五十美元,一面是霍旦丝,另一面则是母亲和姐姐,而这笔钱恰恰又能解决母亲或霍旦丝任意一方的问题,而用在母亲一方理由自然更充分一些。要是不帮霍旦丝呢?不行。他怎么舍得拒绝她呢?他舔着嘴唇,用手擦着额头,因为他脸上汗都急出来了。他觉得自己当真没用。
“你自己,目前能给我一点点吗?”母亲的话音半带着恳求,“爱丝塔的境况,需要不少东西,那自然需要大笔现款,可她上哪儿弄钱去?”
“没,没有,妈。”他说着,羞愧地看了看母亲。目光马上转向墙角。幸亏他母亲自己也是心乱如麻,一定不会看出他在说谎。看到母亲难过,他自己也感觉到一阵阵痛苦,是自怜、自卑交织的那种。放弃霍旦丝?他不敢也不愿意,他离开她。可他母亲……这么痛苦,这么窘迫,茕茕孑立,令人怜惜。可耻啊! 卑鄙啊!会不会有一天,上帝会因为这件事而怪自己?
他努力思索,看是不是还有别的办法,能弄一些钱。唉,要是再给他几个星期的时间就好了或者,如果霍旦丝没有提出外套的事,那也好办得多。
“我尽力而为,”他接着说,一点儿精神也没有,显得很傻。他母亲发出一阵叹息,神情失望之极。他说:“五美元,能有点儿用吗?”
“哼,反正总比没有强。”她回答:“有用。”
“这是……我可以给您这几块钱。”他说,心想下星期可以挣回来,但愿这一星期运气会好一些。“我再想想,下周我也许能给你十美元。不过也说不准。上次给您的钱,有些也是借的。现在还没还清,又去借,未免显得……太那个了……您应该明白。”
他母亲仰天叹息,心想自己不得不靠儿子,这真是一件痛苦的事。况且,现在他才刚开始工作,等以后,他会对这一切,对整个家庭,产生什么样的想法呀!虽然克莱德也有一番宏大的抱负,可在母亲看来,他身体并不结实,心态也被定形,在主观心理方面,他更像父亲。何况他那么容易激动,容易流露出喜怒哀乐,仿佛他抵受不住任何情绪似的。可是,为了一家人凄惨的生活,她却把大部分的重担压在了他的身上。
“要是你实在没办法,那也只能如此。”她说,“我再另想办法吧。”可是眼下,她又能有什么法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