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37 (3)
有些人认为只要动一动这种手术,他们就可以摆脱这种责任了,这是十分危险的啊,霍华德太太,在法律上、在道德上,这都是很危险的。而且在医道上,也是不允许的。很多不想生孩子的女人,就是这样死掉的。而且,任何医生要是帮人家做了手术,不论结果是好是坏都得判刑。我想,这你也明白,总之,从任何角度看,我是坚决反对这种事情的。在我看来,惟一例外的就是,比如说吧,非动手术不可,否则母亲就活不成了。此外绝对不行。对于这类情形,医学界的主张是完全一致的。就拿这件事来说吧,我相信实际情况并不需要非得这么做。在我看来,你是一个很结实、很健康的姑娘。生孩子对于你是不会有多大危险的。至于讲到经济原因,你放心生了孩子,你和你丈夫也一定会想到办法的,你说是不是?你说你丈夫是个电工,是吗?”
“是的。”罗伯塔十分不安地说。给他这么严肃地说教一番,她禁不住更加害怕,心中更肃然起敬。
“啊,这就好了,”他接着说,“这并不是什么不好的职业啊。至少所有的电工薪水都相当不错,你只要想一想,而且你也必须想一想,你现在存心想干的事,是一件关系多么重大的事。你实际上是要消灭一个幼小的生命,这个生命也拥有它存在的权利,跟你一样,……”他顿了一下,为了让自己说的话打进她的心坎,“那么,好吧,我想你也许也觉得应该安静下来,再仔细想一想,你跟你丈夫,你们两个人。再说,”他又接着说下去,语气很圆滑,同时带着长辈的口吻,甚至可以说是十分动人的口吻,“据我看,你一旦有个小孩,它一定会给你们两个人都带来快乐,这快乐一定会远远超过生孩子之后的那一点儿小困难?你说说看,”说到这里,他很好奇地问:“你丈夫知道这件事吗?还是这只不过是你一个人的打算,想让他、让你自己都省去麻烦?”他以为这下子可以抓住罗伯塔纯粹女性的一些节俭和胆小的心理了,因此自己简直是满脸的笑容。他认为,要是这样的话,他就很容意把她的心意改变过来。她也觉察到了他的这个想法,认为多说一句谎话,少说一句谎话,帮不了忙,也坏不了事,就回答:“他知道。”
“嗯,那么,”他又说下去。他推测错了,有点扫兴,不过,他还是决心要阻止他们:“我看啊,你们对这件事应该再严肃认真地考虑一下,然后再决定到底怎么办。我也知道,年轻人第一次碰到这类事,往往会从最坏的方面看,可是事实上过来之后并不是那么一回事。我记得,我太太和我生第一个孩子的时候,也有这么一种心理。可是,我们也对付过来了。我相信,只要你现在静下心来想一想,好好与你丈夫谈一谈,你的看法一定也会产生变化的,这样你以后在良心上也不会有什么负担了。”他话说完了,相当自信地认为罗伯塔当初找到这里的那种恐惧心理和决心,一定已经被他一扫而空了,她既然是一个懂事的、心理正常的妻子,一定会打消先前的念头,不会再想到她原来的那一套打算,然后就会回去了。
不过她并没有像他预料的那样高高兴兴地默认他的话,或是起身离开。而只是睁大了眼睛,很害怕似地看了看他,接着就突然大哭起来。因为,他这一番演讲,总的效果,恰好是把一般社会上和人们传统观念上对这种事情的看法,一清二楚地提醒了她,而这些恰好是她过去故意忘记的。要是在正常的情况下假如她真地结了婚,那她的想法会和他说的一模一样。可是,现在到了这个地步,她终于明白了一些,就是她的这个问题是根本没有办法解决的,至于这个人也是帮不了她什么忙的。因此,她此时的心情,最合适的说法就是病态似的无比恐慌。
突然,她的手指一会儿伸开,一会儿抓得紧紧的,同时又用力捶打自己的膝盖。至于她的脸,也因为痛苦和恐惧而痉挛起来。还一面拼命地叫道:“可是您不了解啊,医生,您不了解啊!不管用什么方法,我一定得逃脱这场灾难不可啊!我非得这样才行啊。事实根本就不是像我刚才所说的那样。我并没有结婚,我根本就没有丈夫。不过,啊,你不知道这对我关系多大啊。我的家啊!我的爸爸啊!我的妈妈啊!我没有法子跟您说啊!可是我非得逃脱这场灾难不可,非得逃脱不可!非得逃脱不可!啊,您不明白啊,您不明白啊!我非得逃掉不可!我非得逃掉不可!”她身子一会儿向前,一会儿向后,一会儿向左,一会儿向右,摇来摇去,仿佛着了魔似的。
格伦给这样突然的变化弄得一下子变得又吃惊又同情,并且认识到他最开始推断的是对的。也就是说,罗伯塔刚才撒了慌。要是他不想卷入是非的状态,那就必须得当机立断,采取坚定甚至无情的态度。他就严肃地问:“你说你没结婚,是吧?”
罗伯塔只是摇摇头,不停地哭,就算是回答了他的问话。格伦医生终于对她的情况完全了解了,于是站起来,脸上显出不安而又谨慎的警惕和同情。
不过他起初并没有说什么。她哭的时候,他只是在一边默默地看着她,过了一会儿,他说:“啊,啊,这可是太糟了。我也很替你难过。”不过,又生怕沾惹上什么事,就顿了一下,隔了一阵儿,才含含糊糊地继续安慰地说:“别哭了,这也没有什么用处啊。”然后又顿了一下,心里还是打定主意,坚决不能插手这件事。不过,他倒是很想知道这件事情的真实情况,终于忍不住问道:“嗯,那么,引起你这场麻烦的那个年轻人在哪里呢?不在这里吗?
罗伯塔觉得太羞耻,太失望了。话也说不出口,只是一个劲地摇头,表示不在。
“可是他知道你遭到了麻烦吗?”
“是的。”罗伯塔声音十分微弱地勉强回答道。
“他跑掉了。”
“啊,明白了。这个小流氓!你知不知道他到哪儿去了?”
“不知道,”罗伯塔有气无力地撒了慌。
“他离开你有多久了?”
“大约一个星期。”她又撒了慌。
“你也不知道他在哪儿?”
“不知道。”
“你不舒服有多久了?”
“两个多星期了。”罗伯塔哽咽着说。
“在这之前,你一直是准时的吗?”
“是的。”
“嗯,首先,”他的语气比刚才平缓了许多,高兴了一些,好像抓住了一个差不多的借口,好从这件除了倒霉,此外一无好处的事情当中脱出身来。“这也许并不像你想的那么严重。你也许非常害怕,这我也知道,不过妇女一个月月经不来,也不是什么很奇怪的事。反正,除非经过检查,就无法下结论。即便你是这样吧,最好还是再等两个星期。到那时候也许你会发现并没有出什么乱子。我认为这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你好像太神经兮兮、太心慌。有时这月经挪后,就只为了心慌。反正,你要是听我的话,那就不管你想干什么,现在你什么都别胡来。先回家,等到真正弄明白了再说,即使要想什么办法,在这以前,千万别乱来。”
“可是我已经吃了一些药丸,也并没有什么用。”罗伯塔恳求说。
“什么样的药丸?”格伦很认真地问。他弄清楚以后,就只是说:“啊,这种药丸。嗯,要是你真有身孕,这种药丸对你也不真正有效。不过,我还是劝你等一等再说。要是你发现第二次月经又没有来,再想办法也还来得及。不过即使是那样,我还是劝你最好别胡来。因为,这样妨害自然的规律,我认为是不应该的。要是能够生下这个孩子,好好当心他,这要好得多了。这样,你就不致因为杀害了一个小生命而加重你良心上的不安。”
他这么说的时候,态度很严肃,自己觉得很正派。可是,罗伯塔自己认为前途凶险,别人偏偏不懂得,就像刚才那样富有戏剧性地叫起来:“可是我跟您说,我不能那样做,医生,我不能啊!我不能啊!您不知道。啊,除非我能找到一个什么办法摆脱这件事,我真不知道啊!”
她摇着头,握紧了拳头,身体直晃。格伦见她这么害怕,想到行为放荡这么害人,心里很不是滋味,并且认为这样的下场都是由她自己行为放荡引起的。可是这类事情只会给他带来麻烦。在生意上来说,丝毫不值得留恋。因此态度仍和刚才那样坚决,就说:“我刚才跟你说过……”他顿了一下,“霍华德小姐,假如这是你的真名字,我决不会做这种手术。就如这种放荡行为,害得年轻男女最后无法收拾。做医生的不会管这些事情,如果非他愿意吃十年官司。而且,在我看来,法律是很公正的,并非说我不知道你现在的痛苦。不过像你这样的姑娘,只要没有犯道德上、法律上禁止的事,一定会有人帮你的。因此,现在我奉劝你,无论现在或者以后,你都不可乱来。最好还是回到家里把事实真相告诉父母。这是最好的办法。不会如何所想的那么难过,也不会像另一条路那么邪恶。假如确如你所说,不要忘了那是一条人命的问题。一个你要毁灭的生命。我决不在这方面帮你。或许可能有这方面的医生,在别的地方也许有在职业道德方面不像我这样坚持的人,但我不是他们,对不起。”
“因此,我惟一能够帮你的是,回去告诉你们的父母。也许你现在很难受,但会好起来的。你也可以让他们到我这里来,我来跟他们谈一下,我会让他们知道,这并不是世界上最坏的事情。不过,你想的那件事,我很抱歉,我不能做,我的良心禁止我这么做。”
他停下来,用同情的眼光看着罗伯塔,不过眼睛里流露出坚决不变的神色。罗伯塔因为寄托在他身上的希望破灭了,因此也就怔住了。她最终知道,不仅是克莱德所探听的消息,使她认错了这个医生,而且她的努力也失败了。她脚步不稳地向门口走去,一种巨大恐惧涌上了她的心头。医生很有礼貌又略带忧伤地把她送出门去,并关上了门。她走进了黑暗里,停下来倚在一棵树上,从生理上或心理上她都垮了。他已经拒绝帮助她了。她该怎么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