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9
有一天,一向准时下班的尼古拉却很晚才回家来。进门之后,还没有来得及脱下外套,他就兴奋地搓着手,急匆匆地说:“尼洛夫娜,你知道吗,我们那些坐牢的同志们当中,有一人越狱逃跑,到底这人是谁呢?目前还不清楚……”
母亲一时激动,身子晃了一下,跌坐在椅子上,小声问:“有可能是巴沙吗?”
“有可能!”尼古拉耸耸肩,答道,“可是到哪儿去找他呢?帮他躲在什么地方?刚才我在街上转了一会儿,以为也许能在街上碰见他,这样做也太愚蠢了,可总不能干坐着吧!我再出去一趟……”
“我也去!”母亲大声说。
“您去找叶戈尔,看他是否了解情况?”尼古拉说完,就匆匆出去了。
她披上头巾,满怀希望跟着尼古拉快步来到街上。因为走得太急,她两眼直冒金星,心跳得厉害。她低着头一路小跑,对周围的一切都不管不顾了,一心想着越狱出来的儿子。
“等我赶到叶戈尔家,说不定他正坐在那儿!”头脑里闪现着希望,她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天气很热,当她来到叶戈尔楼下时,已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了。她没有力气上楼,就在楼梯口停下来,这时她回头一看,不禁吃惊地低声叫起来,连忙眨一下眼睛。她似乎看见尼古拉?维索甫希科夫站在院子门口,两手插在衣袋里,可是她再定睛一看,什么人也没有……
“是幻觉!”她心想,一边上楼,一边留心听着院子里的动静。这时,楼下的院子里隐约传来迟缓的脚步声。她在楼梯转弯处停下来,弓身往下一看,只见一张麻脸正朝她笑呢。
“尼古拉,尼古拉……”她喊叫起来,迎着尼古拉走下楼去,但她很失望,心里隐隐作痛。
“你快上楼吧,上楼吧!”尼古拉朝她挥了挥手,轻声说。
母亲一口气爬上楼去,走进叶戈尔的房间,看见叶戈尔正躺在长沙发上。她气喘吁吁地轻声问:“尼古拉……从监狱逃回来了!”
“是哪个尼古拉?”叶戈尔抬起头来,声音嘶哑地问,“有两个名叫尼古拉的……”
“是维索甫希科夫……瞧,他来了!……”
“这太好了!”维索甫希科夫这时已走进来。他插上门,摘下帽子,抿了抿嘴,低声笑起来。叶戈尔连忙欠起身子,咳嗽一声,朝他点了点头说:“快请吧……”
尼古拉咧嘴笑着,走到母亲身边,握住她的手说:“要不是遇上你,我就只好再回去坐牢了!在城里我谁也不认识,回镇子上去,马上就会被他们抓住。我边走边想,我真是个笨蛋!我何必逃出来呢?这时我忽然看见您匆匆忙忙地走过来,就跟着您……”
“你是怎么逃出来的?”母亲问。
维索甫希科夫有点不好意思,耸了耸肩,局促地在沙发上坐下来,答道:“偶然碰到这么个机会!放风时,我看见几个刑事犯正在殴打一名看守。原来那看守是一名宪兵,因为偷东西被开除了。他来监狱当看守,喜欢盯梢儿,告密,搞得大家不得安宁。犯人们殴打他时,监狱里乱成一团,别的看守吓坏了,跑来跑去,吹响了警笛。这时我发现,监狱的大门是开着的,能看见外面的广场和市区。我就趁乱,不慌不忙地走出来……这简直像一场梦。出了监狱之后,没走多远,我就清醒过来。到哪儿去呢?回头一看,监狱的大门已关上了。”
“哼!”叶戈尔对他说,“先生,您应该走回去,有礼貌地敲敲监狱的门,请求他们放您进去。你就说,对不起,有点走神儿……”
“是啊,”尼古拉?维索甫希科夫笑笑说,“逃出来的确不妥,再说在同志们面前也不好交待呀。因为我对谁都没说过要逃跑……我就这样往前走,看见送葬的队伍走过来,我就跟着棺材,垂着头,不敢抬头见人。在公墓里待了一会儿,被风一吹,我就清醒了,头脑里冒出一个想法……”
“就一个想法?”叶戈尔问道,然后叹了口气,又说,“我想,你头脑里能有一个想法就很不错啦……”
维索甫希科夫把头一甩,满不在乎地笑了。
“是啊,现在我也不像过去那样没头脑了。可你怎么搞的,叶戈尔?伊凡诺维奇,一直在生病……”
“每个人都在做力所能及的事!”叶戈尔吃力地说,“你往下讲吧!”
“后来我去了城里的博物馆。在那里转了转,也无心参观,心里一直在想怎么办,躲到哪儿去?实在没办法,我又恨自己无能!这时,我饿得肚子直叫。出了博物馆,我在街上走着,情绪坏透了……我发现,警察在仔细察看每个行人。我心想:这下坏了,就凭这脸我很快会被捉住的。就在这时,尼洛夫娜忽然迎面走过来,我就朝路旁靠了靠,悄悄跟在她后面。就这些!”
“可我没有看见你呀!”母亲内疚地说。她仔细看了看维索甫希科夫,觉得他比以前瘦了许多。
“同志们一定会为我担心……”尼古拉搔着头说。
“你还是可怜可怜那些当官儿的吧!他们也很担心呀!”叶戈尔说。他张开嘴,使劲动着嘴唇,好像在吃空气似的,“好啦,不开玩笑喽!现在把你藏起来,虽是一件好事,可也不好办呀。要是我能起来就好了……”他喘不过气来,两手放在胸前,有气无力地揉着。
“叶戈尔?伊凡诺维奇,你的病不轻呀!”
尼古拉说着,垂下头。母亲叹气地望了望这间狭小的房子。
“生病是我个人的事!”叶戈尔说,“大妈,你快问问巴维尔的情况,用不着装得没事似的!”
维索甫希科夫开朗地笑了笑:“巴维尔挺好的!身体也很好。在狱中,他是我们的领头人。有事都由他出面同官方去谈,总之,大家都听他指挥。”
母亲一边听,一边点头,有时斜眼望望叶戈尔有些浮肿发青的面容。他的脸毫无表情,木呆呆的,扁平得有些失常,只有眼睛是亮亮的,显得活泼愉快。
“给我弄点吃的吧,我饿得快不行了!”尼古拉忽然高声说。
“大妈,面包就在架子上,麻烦你到走廊上去一趟,去敲左边第二个房门,那里住着一个妇女,你请她来一趟,叫她把吃的东西都拿来。”
“干嘛全拿来呢。”尼古拉阻止说。
“你不要着急,没多少……”
母亲来到走廊上,敲了敲那妇女的门。屋里静悄悄的。她心里惦记着叶戈尔,暗自伤心:“他活不长久了……”
“谁呀?”屋里有人问道。
“是叶戈尔?伊凡诺维奇叫我来的!”母亲轻声说,“他请您去一趟……”
“我这就来!”那妇女应了一声,但没开门。母亲等了一阵,又敲了敲门,这时房门很快开了,走出一个戴眼镜的高个儿女人。她连忙拉平皱巴巴的衣袖,严肃地问道:“您有什么事吗?”
“是叶戈尔叫我来的……”
“啊哈!那走吧。哦,我认出你了!”那妇女兴奋地低声说,“您好!这楼道里很暗……”
母亲仔细望了她一眼,立刻想起来了,原来这女人到尼古拉家里去过。
“都是自己人!”母亲想。
那女人差点踩着母亲的脚,只好让母亲走在前面,她跟在后面问道:“他难受啦?”
“是的,正躺着呢。他请您拿点吃的……”
“不,吃东西是没用的……”
她们来到叶戈尔门口,就听见他用嘶哑的声音说:“我就要去见祖先了,我的朋友,柳德米拉?瓦西里耶夫娜,这位好汉未经长官允许私自从监狱出走,好大的胆量!请您给他弄点吃的,然后再把他藏起来。”
那女人点了点头,然后仔细看了看病人,严厉地说:“叶戈尔,他们一来,您就应该叫人去叫我!我看出来了,您有两次没有吃药,也太马虎了!同志,您到我家去!医院马上就来人接叶戈尔。”
“一定要送我去医院吗?”叶戈尔问道。
“是的,我在那里陪您。”
“非住院不可?唉,天哪!”
“别固执啦……”
她说话时整了整叶戈尔胸前的毯子。认真看了看维索甫希科夫,然后又看看玻璃瓶,估计着还剩多少药水。她说话语气很沉着,声音不高,举止也很从容。她的脸色苍白,眉毛较黑,几乎在鼻梁上方连在了一起,母亲不喜欢她这张脸,因为它流露出一股傲气,两眼直瞪着人,无一丝笑意,而且很呆板。她说话的口气好像在下达命令。
“我们走啦!”她又说道,“我很快就回来!您把这药水倒一小勺给叶戈尔。不要让他说话。”
她说到这里,就把维索甫希科夫领走了。
“她是个出色的女人!”叶戈尔叹息道,“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好人……大妈,您要是能住在她这里就好了,她太累……”
“别说话了,给,快把药喝了!”母亲温和地说。
叶戈尔喝了药,眯起一只眼睛,又说:“我就是不说话,也活不了多久……”
他用另一只眼睛望着母亲的脸,嘴唇慢慢地颤抖着,露出了笑容。母亲低下头,一股深深的怜悯涌上她心头,泪水夺眶而出。
“没关系,死亡是很自然的,人生在世,有欢乐,就必定有死亡……”
母亲抚摸着他的头,又低声提醒他:“快别说了,啊?”
叶戈尔闭上眼睛,好像要仔细听一下自己胸中的咝咝声,然后又固执地说下去:“大妈,沉默对我是没有作用的!我凭着沉默能得到什么?不过是在临死前多活几秒钟,可是为此我不能跟好人聊天了。同好人聊天也是一种快乐啊。我想,到了阴间,就不会有这么好的人了……”
母亲忙打断他的话:“那位夫人马上就来,你再说话,她会骂我的……”
“她不是什么夫人,她是一位革命家,是同志,是一个杰出的人物。大妈,她责骂你是难免的。她爱责怪人,总是……”
叶戈尔讲起这位女邻居的经历,他说得很慢,嘴唇吃力地动弹着,但眼睛却带着笑容。母亲看出,他是故意逗她开心。望着他那铁青的脸上冒出的虚汗,母亲大为吃惊,心想:“他快不行了……”
这时柳德米拉走进来,小心地关好门,对母亲说:“你那个熟人必须化装,并且要尽快离开我家。因此佩拉格娅?尼洛夫娜,你马上去给他弄一件衣服来。可惜索菲娅不在这里,帮人化装躲起来,她是个行家哩……”
“她明天来!”母亲说着把围巾披在肩上。
她每次接受任务都满怀热情,一心要把任务尽快完成好。这时,除了担负的任务之外,她不会去想别的。现在,她又皱起眉头,仿佛有什么心事似的,严肃地问:“你打算让他穿什么衣服?”
“什么衣服都无所谓!他晚上走……”
“晚上走不行,街上行人比白天少,盘查得也严,再说他又不很机灵……”
叶戈尔笑起来,笑声是嘶哑的。
“可以到医院去照看你吗?”母亲问。
他咳嗽着点了点头。柳德米拉望了望母亲的脸,又说:“您想跟我轮班照看他?对吗?太好了!不过您现在快去取衣服吧……”
说到这里,她亲热地挽着母亲的胳膊,使劲把她拉到门外,低声对她说:“我把您拉出来,请您不要生气。可是说话对他很有害……我还希望……”
柳德米拉握紧了拳头,手指发出清脆的响声。她疲倦地垂下眼帘……
听了她的解释,母亲有点内疚,低声说:“你太客气啦。”
“您要注意有没有人盯梢!”柳德米拉轻声说。她抬起两手,轻轻地揉揉太阳穴。她的嘴唇不时地颤抖着,脸色变得温和些。
“我懂!”母亲答道,语气中流露出自豪。
出了院子,她停留片刻,整了整头巾,机警地四下里瞧了瞧。
她的举止很自然,却能断定街上的人群里有无暗探。她熟悉他们那种故作自如的步态,极不自然的手势,疲倦而又寂寞的表情。在她看来,这一切都无法掩饰他们那种小心谨慎,做贼心虚的眼神儿,无法掩饰那锐利的眼睛闪现的凶光。
这回她没有发现那种熟悉的面孔,就不慌不忙地朝街上走去。后来,她干脆叫了辆马车,吩咐车夫送她去市场。给尼古拉买衣服时,她还当真讨价还价,还不断骂丈夫是酒鬼,几乎每个月都要她买一套新衣服。商贩们并不在乎她骂些什么,但她自己却对这番谎话很满意。她路上已经盘算过,警方肯定会预料到尼古拉要化装,肯定会派暗探到市场上来。她怀着同样天真的想法警惕地回到叶戈尔的住所,然后送尼古拉?维索甫希科夫到城外去。她和尼古拉分别走在街道两侧。尼古拉迈着沉重的步子,低着头,那件深色的外套下襟不时地绊住他的脚。帽子滑到鼻梁上,他就抬手把它扶正。看着他这副狼狈相,母亲觉得既可笑又可恨。萨申卡在一条僻静的街上接应他们。母亲向尼古拉点头告别,就回家了。
“巴沙还在坐牢……还有安德留沙……”,想到这些,她又不免有些伤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