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1
第二天,母亲一整天都在四处奔走,忙着给叶戈尔办葬礼。晚上,她正跟尼古拉和索菲娅一起喝茶,萨申卡来了,一副兴冲冲的样子,说话嗓门特别高。她红光满面,眼睛闪烁着快乐的光芒,母亲觉得,从她这副高兴的样子看来,她心里一定充满了某种希望。她的欢乐情绪同大家悼念死者的哀痛气氛很不协调,就像黑暗中骤然出现的火光,弄得大家心神不定,困惑不解。尼古拉沉思地用手指敲着桌子说:“萨莎,你今天怎么有点反常……”
“真的?也许是吧!”萨莎答道,接着就得意地笑起来。
母亲没做声,只是责怪地望了她一眼,而索菲娅提醒她说:“我们在说叶戈尔?伊凡诺维奇……”
“他真是一个奇人,不是吗?”萨申卡大声说,“我从没见他阴沉过脸,他总是那么乐观,爱开玩笑。他的工作是那样出色!他是一位天才的革命家,是一位掌握了革命思想的大师,他一向善于简明而有力地揭露虚伪、暴力和谬误。”
她说话声音不高,眼睛含着沉思的微笑,可她的目光仍旧闪烁着欢乐的火焰。她这种眼神虽令人费解,但大家清楚地看出她内心的喜悦。
他们不想让萨申卡带来的喜悦心情干扰他们对同志的哀思,不自觉地保持着自己内心的哀痛,不知不觉地在用自己的悲哀来感染姑娘。
“他已经死啦……”索菲娅注视着她毫不客气地说。
萨由卡立即用询问的目光看了看大家,皱起了眉头。她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慢慢地整理着头发。
“他死了?”停顿之后她大声问道,又抬起眼看了看大家,目光里含有挑战的意味,“死了意味着什么?是什么死了?难道我对叶戈尔的尊重死了?难道他的思想影响也死了?难道他在我心中激发的那种感情不存在了?我认为,这一切都是永远不会死的,这我知道。我觉得我们不必急于说一个人死了,他的嘴不再说话,但他说过的话将永远活在人们心中!”
她情绪很激动,又在桌前坐下来,双肘支在桌子上,含笑望着同伴们,眼睛有些模糊了。她压低声音,更加深沉地说下去:“也许我说这些很愚蠢,但我相信,同志们,正直的人是永生的,那些给了我幸福,使我过上美好生活的人是永生的。这种生活使我感到欣喜,陶醉就因为它是非常复杂的,因为它充满了各种奇妙的现象,因为它使我在思想上有所提高,我像珍视自己的心灵一样珍视这些思想。也许我们太珍惜自己的感情,不愿过多地流露,而在许多方面又过于理智,因此我们有时候显得有些反常,我们往往是对某种事情做出评价,但却不动感情……”
“莫非您最近有什么好事?”索菲娅笑着问道。
“是的!”萨申卡点了点头,答道,“我觉得这是一件好事!我同维索甫希科夫彻底长谈了一次。我过去不喜欢他,认为他粗暴,没有知识,他过去也的确是这样的。他这个人心胸狭窄,忌恨所有的人,不管对待何事,他总是自私得很,开口闭口我我我,态度粗暴,怒冲冲的。这说明他的小市民习气,爱惹事生非……”
说到这里,她笑了笑,又用欣喜的目光看了看大家。
“现在他会使用‘同志们’这个称呼啦!应该留心听听他是怎样使用这个称呼的,他称呼同志时,有点难为情,带着温柔的爱,这是一种难以言传的东西!总之他变得非常随和、真诚,一心想要尽快投入工作。他真正找到了自我,认清了自身的力量,看到了自己的缺陷,主要的是他产生了真正的同志感情……”
母亲听着萨申卡这一番话,看到这位严肃的姑娘变得如此温柔可爱,她心里暗自高兴。但是与此同时,她心里也生出一个嫉妒的念头:“巴沙到底怎么样了?”
“他一心想着狱中的同志们。”萨申卡继续说,“你们知道他要说服我做什么吗?他劝我立即组织同志们越狱,真的!他说这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
索菲娅抬起头来,兴奋地说:“你认为怎样,萨莎?这倒是个好主意!”
母亲手中的茶杯颤抖了一下。萨申卡皱了皱眉头,抑制住内心的兴奋,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用严厉的口吻,脸上带着高兴的微笑,慢慢地说:“如果事情真像他说的那样,我们就应去试一试!这是我们份内的事情……”
说到这里,她脸红了,往椅子上一坐,不吭声了。
“我亲爱的,亲爱的!”母亲露出了笑容,内心里喊道。索菲娅也嘿嘿一笑,尼古拉温和地看着萨申卡的脸,轻声笑起来。这时,姑娘抬起头,严厉地看了看大家的表情,她脸色变得苍白,眼睛亮闪闪的,用委屈的声音严肃地说:“你们在嘲笑我,这我明白……你们是不是认为这件事与我个人有牵连?”
“这是为什么,萨莎?”索菲娅站起身来,走到她面前,调皮地问道。母亲觉得这个问题是多余的,只会让姑娘生气。她叹了口气,扬起眉毛,责怪地望了索菲娅一眼。
“不过,我不参与意见!”萨申卡大声说,“如果你们研究这个问题,我不参与表决。”
“别这样,萨莎!”尼古拉平静地说。
母亲也走过来,俯下身来,轻抚着她的头。萨申卡抓住母亲的手,仰起涨红的脸,难为情地望了望母亲,母亲笑了笑,不知该对她说些什么,只是伤心地叹了口气。索菲娅也在萨申卡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来,搂着她的双肩,好奇地微笑着望着她的眼睛,对她说:“您是个怪人哟!……”
“是的,我是说了些蠢话……”
“您怎么能认为……”索菲娅接着说下去,但尼古拉打断了她的话,严肃认真地说:“关于组织越狱的问题,如事情能办成,是不会有什么异议的。可是我们首先要弄清楚,狱中的同志们愿不愿意这么做……”
萨申卡不语。
索菲娅点燃一只烟,望了望弟弟尼古拉,把火柴往屋角里使劲一扔。
“他们怎能不愿意!”母亲叹气说,“只是我不相信这事能办成……”
大家都没说什么,可是母亲却想听一听越狱是否有把握。
“我需要同维索甫希科夫见一面。”索菲娅说。
“明天我通知您会面的时间和地点。”萨申卡低声回答道。
“他能做些什么呢?”索菲娅在房间里踱步,问道。
“这事已经说定了,让他到新的印刷所当排字工。动身前,他暂住于守林人那里。”
萨申卡的眉头又皱紧了,脸上又恢复了往常的严肃表情,语气也变得严厉起来。尼古拉走过来,对正在洗茶杯的母亲说:“你后天去探监时,给巴维尔带一张字条,您明白吧,需要了解……”
“我懂,我懂!”母亲连忙说,“我会送到的……”
“我走了!”萨申卡说完,匆匆地同大家握了手,一言不发,然后挺直身子,表情严肃地走了,步伐显得特别坚定。
索菲娅把两手放在母亲肩上,摇晃着她的身子,笑问:“尼洛夫娜,要是有这样一个女儿,你喜欢她吗?……”
“天哪!要是能看见他们在一起该多好啊,哪怕是一天也好!”母亲大声说,几乎要哭了。
“是啊,能有一点点幸福就觉得很好了,每个人都是这样的!……”尼古拉轻声说,“可是只满足于一点点幸福的人是不存在的。幸福太多了,人们又不珍视它……”
索菲娅在钢琴前坐下来,弹奏出一支忧伤的乐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