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3)
那些印第安人现在退了回去,看来他们很愿意让他们的敌人向前走去而不再加以骚扰了。可是,当妇女的队伍走近他们身边时,一条色彩鲜艳的头巾却引起了一个粗野无知的休伦人的注意。他毫不犹豫地上前去抢那条头巾。那女人忙用它裹住了自己的孩子,一起紧紧地搂在怀里,其实她这样做并非是舍不得这条头巾,而是出于恐惧。科拉正要开口,想劝说这女人放弃这样一件微不足道的东西,那印第安人却突然放开头巾,一把从她的怀中抢过了那个哭叫着的小孩。那女人扔下了所有的东西,任凭那些贪婪的家伙去抢夺,发疯似的冲上前去想要回那个孩子。那印第安人狞笑着伸出一只手,表示愿意交换,而一只手则提着孩子的脚将他高高举过头顶,好像要用他来索取更多的赎金。
“这儿——这儿——你瞧——所有的——任何的——每一样东西!”那女人气喘吁吁地大声叫着,用颤抖的、不听使唤的手指撕下身上一切佩戴着的小件东西。“全拿去吧,只要你把孩子还给我,怎么着都行!”
那印第安人对这些不值钱的小物件根本看不上眼,此时他又发现那条头巾已成了另一个印第安人的猎物,于是他脸上那嘲弄和阴毒的笑容立刻化作一团杀气,他把孩子的脑袋向一块石头上猛然砸去,然后把颤抖的尸体掷到了那女人的脚下。那母亲顿时僵立在那里,就像一尊绝望的塑像,她疯狂地低着头看着脚下那具血肉模糊的尸体,那刚才还偎依在怀中向着她微笑的孩子;然后她又抬头仰望苍天,似乎在请求上帝,要他来惩罚这犯下暴行的恶人。但她连这样一次祈祷的机会也没有得到,那个休伦人因失望而变得疯狂,又受到了鲜血的刺激,于是便狂怒地举起战斧,猛地朝那女人的脑袋砍去。那母亲立刻脑浆迸流,倒地死去,但她还是紧紧地搂着那个孩子,仍像活着时那样爱他。
就在这惨剧发生的时刻,马古亚把手放在嘴唇上,吹出了一声凄厉可怖的口哨。散布在四周的印第安人听到这熟悉的声音便顿时来了精神,他们像接到命令出击目标的猎犬一样,一个个窜了出来;顿时,旷野上、森林中,都响起了一片同样的尖叫声,这种叫声听起来简直不像是从人的嘴里发出的。听到这种声音的人个个都感到毛骨悚然,几乎像是听到了死神的召唤一样。
听到马古亚的叫声后,有两千多狂呼乱叫的印第安人从树林中涌了出来,迅速地散开在这片即将遭受杀戮的旷野上。随之而来的是令人发指的大屠杀,在此我们就不再细述了。死神在旷野上肆意横行,并且以最可怖可憎的方式表现着他自己。抵抗只会激起屠杀者原本就很嚣张的杀人气焰,甚至连已经死去好久的人,他们也要凶残地猛击几下才能满足他们的兽性。鲜血如洪水般流淌。土人们见到这一情景后,变得更加狂热,更加疯狂,他们当中不少人甚至跪在地上,毫无顾忌地、得意地、恶魔似地吸着那殷红的血。
受过训练的部队立刻密集起来,想用正规军的作战方式吓退那些杀戮者。这一作法果然起了一些作用,尽管为了平息这些印第安人的怒气,很多人连空枪都让他们从手中抢夺走了。
面对这可怕的血腥场面,无人再有闲暇顾及飞逝着的时间。科拉和艾丽斯惊恐无助、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目睹着这场惨剧的发生;实际上也就是过了十来分钟,她们却仿佛觉得过了好几年。在印第安人的第一次袭击刚刚开始的时候,尖叫着的人群便一齐向姐妹俩拥了过来,使得她们无法逃脱;现在死亡和恐惧虽已将她们周围大部分人驱散,她们却发现已无路可逃了,因为四周到处都是挥舞着战斧的敌人。尖叫声、呻吟声、哀求声和咒骂声此起彼伏,响彻旷野。此时艾丽斯突然看到父亲魁梧的身子正飞快地穿过平原,向法军方面大步走去。实际上他正不惧一切危险,出发去找蒙卡尔姆,要求他按照原来答应的条件,保护英军的撤退。五六十把闪着寒光的战斧和装着倒钩的长矛挡住了他的去路,他的生命随时都可能牺牲;但他的地位和镇定还是赢得了印第安人的尊敬,即使在他们狂怒的时候也不例外,他们的可怕武器都被老军人依然有力的手臂纷纷拨开,有的只是做了一个威吓的动作,就收了起来,似乎还没有一个人有胆量下手伤害他。幸运的是,那个渴望复仇的马古亚来到这群人中间寻找他的复仇对象时,老军人碰巧已离开了。
“父亲——父亲——我们在这儿!”艾丽斯见到父亲从不远处经过,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她们,便大声尖叫起来,“快到我们这儿,父亲,否则我们会死去的!”
这叫声不断地重复着,它的内容和声调即使是铁石心肠的人听了也会被感化的,但却没有得到回答。有一次,老人似乎真地听到了这叫声,因为他止住了脚步,听了听,但这时艾丽斯失去了知觉倒在了地上,科拉赶紧蹲下来,温柔小心地看护着失去了知觉的妹妹。
“小姐,”戴维说,他虽然连自助的能力都没有,但并没有忘记受人之托的责任。“这是魔鬼作乐的场所,不是基督徒逗留的地方。我们赶快起来逃走吧。”
“去吧,”科拉说,依然注视着她那不省人事的妹妹。“你自己快逃命去吧。对我来说,你已帮不了什么忙啦。”
戴维从她说话时简单明白的手势中,看出了她不可动摇的坚强决心。他朝那些周围正在疯狂屠杀抢掠的恶魔似的、浑身漆黑的休伦人默默地注视了一会儿,然后将他高高的身子挺得更直些,胸口在不停地起伏着,脸上突然露出了振奋的神色,充分说明了那支配着他感情的精神力量。
“既然那个犹太少年大卫能用琴声和圣歌驯服芒罗身上的恶魔,”他说,“我也不能错过机会,试一试音乐的力量。”
接着,他便用最大的气力,最高亢的调子,放声唱了起来。他的歌声如此激越有力,以至压倒了这片充满血腥味的大地上的喧嚣声,传入了每个人的耳鼓。有几个印第安人冲到他们身边,想去抢夺这两个无人保护的姑娘的服饰,割去她们的头皮,但当他们看到这个奇怪镇静的人物,像钉子似的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时,却都停了下来听他唱歌。他们的惊讶很快就变成了钦佩,他们对白人战士能如此坚定地唱他的死亡之歌,公开表示满意,于是他们离开了这儿,去找那些胆小的人做他们的牺牲品了。戴维受到了这一成功的鼓舞,同时也受到了这一成功的蒙骗,因而也就更使劲地唱了起来,他相信他的歌声中有一种神圣的影响力。他的异乎寻常的歌声传到了远处一个印第安人的耳中,他狂怒地从人群中窜来窜去,好像那些都是卑下的人,根本不值得他碰一碰,而是想猎取一个更能显出他名望的牺牲品。此人就是马古亚,他看到过去的俘虏重又落入自己的手中高兴得大声喊叫起来:
“来吧,”他用肮脏的手拉住科拉的衣襟,说,“休伦人居住的棚屋仍敞着大门,那儿不比这儿好得多吗?”
“走开!”科拉大喝一声,用手掩住了自己的眼睛,她不愿看到他令人作呕的样子。
那印第安人嘲弄地笑了起来,举起沾满鲜血的手答道:“这手上的血是红的,但它是从白人的血管里流出来的。”
“魔鬼!你的灵魂沾满了鲜血,太多的鲜血,这场惨剧就是你这恶魔引起来的。”
“马古亚是个伟大的酋长!”马古亚得意地答道,“黑头发的姑娘愿不愿意去他的部落呀?”“痴心妄想!你要杀就杀,想报仇就报仇!”马古亚犹豫了一下,接着便抱起了艾丽斯并不很重而失去知觉的身体,这个老谋深算的印第安人飞快地穿过平原奔向森林。
“站住!”科拉大声尖叫着,疯狂地跟了过去,“放下孩子!恶棍!你想干什么?”
但马古亚并不理会她的喊叫,或者说,他知道自己的力量,他决心坚持到底。
“等一等——小姐——等一等,”戴维在不顾一切向前追赶的科拉后面喊着,“神圣的力量已开始发挥作用,不久你将会看到这可怕的骚乱就要平息。”
见科拉并没有理他,于是忠诚的戴维便紧紧地跟在这发狂的姐姐后面,又一次大声地唱起了圣歌,一面还用他那长长的手臂,不辞辛苦地打着拍子。他们就这样穿过逃跑着的人群,跨过受了伤的和已经死去的尸体,越过了平原。那个凶恶的休伦人带着他的猎物一路敏捷地向前奔去;而科拉却不止一次地险些被印第安人击中,幸好在她后面跟着一个非同常人的戴维,他的样子吓退了印第安人,他们认为他天生就有魔法保护着他。
马古亚懂得怎样避开时刻迫近的危险,懂得怎样躲开追赶着他的人,他穿过一条沟壑,进入了森林。他在那里很快便找到那两匹纳拉干赛特马,这是不久前被那几个族人所放弃了的,现在却有一个与马古亚一样凶猛恶毒的土人守着,等着他的到来。马古亚将艾丽斯放到其中一匹马的背上,然后打手势要科拉骑上另一匹。
尽管面对马古亚,科拉的心中依然存在着恐惧,但因为此时已离开了平原上那个血腥的场面,她的心中反而倒平静了许多。她骑上马,伸出手臂来要把妹妹也抱过去,她那充满慈爱和恳求的神情连这个休伦人也感到没法拒绝。于是,他把艾丽斯抱过去放在科拉的马背上,自己牵着缰绳,开始向森林深处进发。戴维看到他独自被扔在那里,无人理睬,好像一件不值钱的东西,连毁坏它都不值得,便一甩他瘦长的腿,跨上那匹他们丢下的马,循着这崎岖不平的小道追了上去。
不久他们便开始爬山。马背的颠簸使艾丽斯慢慢醒了过来。科拉一面悉心照料着妹妹,一面仔细地倾听着平原上还在响着的呼叫声,然而当他们到达山顶上的那块平地,来到东面的那座悬崖边时,科拉认出来了,这儿原来是那位好心的侦察员领着他们来过的地方,马古亚让他们在这儿下了马。尽管她们已做了俘虏,然而那种与恐怖密不可分的好奇心却诱使她们想再看一看平原上那令人发指的情景。
平原上的暴行还没有受到制止。被俘的人们在残酷的迫害者面前四散奔逃着,而那个信仰基督教的国王的部队却只是木然地站着,这种冷漠的态度始终没有得到解释,因而也就在它的司令的勋章上留下了一个永远去不掉的污点。等到复仇的贪心得到了满足以后,死神才收起了他的利剑。这时候,受伤者痛苦的叫声和杀戮者疯狂的叫喊也渐渐低落下去,最后,那恐怖的叫喊声终于从她们的耳中消失,淹没在胜利的印第安人响亮的、长长的和刺耳的呼喊声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