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1)
随便你们怎么说吧,要是你们愿意,不妨说我是一个正直的凶手。因为我所干的事,都是出于荣誉的观念,不是出于猜忌的私恨
——莎士比亚(《奥赛罗》第五幕第二场。)
上一章顺便提及但并未详尽描述的那场惨无人道的血腥屠杀在美洲殖民史上占有重要一章,被人称为“威廉亨利堡大屠杀”。那位法国统帅因过去曾干过一件类似的事情而背上了恶名,这次事件则更使他臭名昭著。他虽然后来早早地就光荣牺牲了,但恶名并未因此而消失。星移斗转,数以千计的人现在只记得蒙卡尔姆是在亚伯拉罕平原上英勇献身的,而且慢慢地就把这件事忘掉了。其实他们应当知道这位将军在道义上是那么缺乏勇气,而缺乏勇气的人就不能算是真正的英雄。这是个很有说服力的例证。
人们可就此大书而特书,证明人类的优点中也存在着缺点,而人一旦变得自私自利冷酷无情,那什么慷慨大度、礼貌谦恭以及骑士才有的英勇无畏也就随之荡然无存了。这时候,他虽在那些无关紧要的地方仍表现出这些优良品质,并依然显得伟岸高大,可在极需证明原则高于策略时,人们就会发现他是不讲原则的。但论述这个问题并不是我们的特权。历史就像爱情一样,她总是喜欢给自己的主人公包一件想象的漂亮外衣。因此,后人在评述路易斯?德?圣?维兰时也只是把他说成是保卫自己国家的勇士,而他在奥斯威戈和霍里肯湖畔的残忍行为则被置之脑后。尽管我们对历史女神的这种缺陷深感遗憾,但也只能从她的圣地中快快撤出来,回到我们的故事中去。
现在虽已是城堡陷落的第三天的傍晚,但我们还得让读者在“圣礼湖”边再呆一会儿。城堡周围现在笼罩在一片沉寂和死亡之中,杀戮和喧嚣早已随风而逝。双手沾满鲜血的征服者已经离去,那不久之前还充满着胜利者欢呼狂笑的营帐现已悄无声息,一个人影也不见了,城寨变成了还在冒着浓烟的废墟,土丘上到处是烧焦的木椽、崩裂的弹片、击碎的石头,一片狼籍。
节气也出现了令人吃惊的变化。烤人的太阳躲进厚厚的云层;那几百具曾被八月的骄阳烤得焦黑的尸体在过早降临的寒风中扭曲变形,开始发僵。人们曾看到的那翻卷着越过山顶向北飘去的浓雾此刻变成了望不到尽头的乌云,在即将来临的狂风暴雨的驱赶下压了过来。霍里肯湖的湖面失去了宁静,墨绿色的波涛拍打着两岸,愤慨地将水中的污物冲上污浊的湖岸。虽然清澈的湖水还保存着几分迷人的魅力,但也只能映出暴雨前天上那阴暗的光亮。湿润可人的氛围平时能给此地的景物添上妩媚的一笔,掩盖住它的粗糙、暴力,可这会儿却早已不见了踪影。北风在茫茫的湖面上呼啸而过,没有留下半点令人悦目或惹人遐想的色彩。
原野上的绿色被狂风刮走了,看上去就好像是被闪电烧过一样。但在一片荒芜中,不时可以看到簇簇暗绿色的草丛,人血养肥了这片原野,这些草丛就是这片土地上结出的第一批果实。如果光线、温度适宜,人们会发现这里的景色颇为秀丽,可现在却是一幅嘲弄生命的图画,所有物体都披上了最真实、最刺目的颜色,一点阴影也没有。人们能看到,地上那零乱的枯草干叶在卷过的阵阵狂风中瑟瑟发抖,山上光秃秃的,危岩巨石也是一目了然,但你却甭想看穿那无际的天空并从中得到些慰藉,那滚滚翻动的乌云已经把它遮了个严丝无缝。
风在时疾时缓地刮着,一会儿沉闷地掠过大地,像是要把呜咽吹进死者的耳鼓;一会儿又发出刺耳的悲鸣,在林中左冲右突,把干枝枯叶刮得漫天飞舞。几只饥饿的大乌鸦在突然降临的阵雨中搏击着,刚刚飞过下面绿色的树海,它们就欢喜地停下来,漫无目标地享受起那可怕的盛宴。
简而言之,这是一片蛮荒的景象,似乎任何人斗胆来到这里,都会突然受到死神无情的一击。但是,禁令解除了,用残忍的手段制造了这一景象的恶人也已经走了,于是现在就有人敢向这里走来。
这天傍晚,也就是大约再有一小时太阳就要落山的时分,可以在看到在通向哈得逊河的狭长森林地带有五个人正朝城堡废墟走去。起初,这几个人很警觉,前进的速度很慢,既好像不愿意走进这个令人胆战心惊的地方,又好像是害怕面前再出现那骇人的景象。一个身体灵巧的人以土著所特有的机警和灵活走在队伍的前面。每遇到一个土丘,他都要爬上去,仔细地侦察一番,然后向同伴做个手势,告诉他们哪条路他认为最安全。其实,后面的人也都具备森林战斗所需要的警觉和眼力。他们中有一个也是印第安人,这人走在边上,观察着树林边缘地带,哪怕是一丁点儿危险也逃不出他那久经锻炼的双眼。其余三个虽然身上穿的衣服无论从质地还是颜色上看都适合目前追逐撤退敌人的危险工作,但一望可知,他们是白人。
走在通向湖边的路上,他们眼前不断出现了一幅幅吓人的画面,而这些在他们的心理上造成的影响又是大不相同的。前头的那个年轻人轻快地行进在平原上,不时地朝地上那血肉模糊的尸体偷偷地望上一眼。尽管为了掩盖自己的心情,神情显得很严肃,但还是因为经验不足,无法抵抗这突然出现在面前的沉重打击。他的印第安伙伴则没有这种弱点,那个人毫不惊慌地在死人堆里穿行,神情是那样安定,只有久经锻炼的人才能做到这一点。那几个白人虽然都是满面忧伤,但心情却也是大不一样的。那个头发斑白,一脸皱纹的老人,虽然身着森林居民的装束,但那军人的气度和步履却告诉人们他是一个身经百战的人。一看到异乎寻常的恐怖场景,他便毫无顾忌地仰天长叹。走在身边的那个年轻人,浑身颤抖,但似乎是为了照顾同伴而在抑制着自己的情感。在这些人中,只有那个殿后的人敢于发泄内心的愤怒,他既不怕别人批评,也不在乎会引发什么后果。他一动不动,双眼直直地盯着那令人胆寒的场面,口中愤怒地诅咒着敌人的滔天罪行。
读者不难从这些人的性格中看出,他们就是那两个莫希干人和他们的白人朋友——隼眼、芒罗和海沃德。原来,芒罗是在寻找他的女儿,陪伴他的有自认为这次行动与自己的未来的幸福息息相关的海沃德;另外就是那两个忠实勇敢的森林居民了,前面讲过的那一次次血与火的考验证明了他们的忠诚可靠和身手不凡。
走在前面的安卡斯来到了平原中央地带,他大叫一声,其余几个人一起跑了过去。这位年轻的战士停在一堆女尸旁,这些尸体已经腐烂了,横七竖八地堆在一起。腐尸的气味令人作呕,但芒罗和海沃德出于真挚的爱却不顾一切地扑了过去,在那五颜六色、破破烂烂的衣服中奋力寻找她们的踪迹。父亲和情人翻找了一阵之后就放心了,可一转眼又陷入了另一种莫名的苦恼之中,这种苦恼无情地折磨着他们,那程度并不亚于眼前这可恶的情景。他们站在那里一言不发,默默地沉思着,这时,隼眼走了过来。眼前这悲惨的景象使他愤怒异常,这位强健的森林居民大声讲起话来,自从走进平原,开口说话这还是第一次:
“恐怖的战场我经得多了,血腥的场面也见够了,可从来没见过哪只魔爪竟这样狠毒!复仇是印第安人的天性,认识我的人都知道我是个纯种的人,现在,我要对天发誓,今后只要是燧石有效,火药能用,并且有法国人出现在子弹够得着的地方,那我的枪就要发挥作用!我要把战斧和刀留给那些天生就会用的人。你看呢,秦加茨固?”他又用特拉华语问道,“这些休伦人会不会在冬天下大雪时候,在家里同他们的女人吹嘘他们的胜利呢?”
这位莫希干酋长那黑黑的脸上掠过一缕愤怒的神情,他松了松刀鞘里的刀,然后平静地将视线转移到了别处,仿佛根本就没有看到眼前这令人发指的场面。
“蒙卡尔姆!蒙卡尔姆!”隼眼怒气冲天,已经控制不住自己了,他接着说了下去,“一个人自己干的事是善还是恶,在没有凡人弱点的眼睛里一望便知,这一天会来的。灾难会降临到这个天生要把这片平原搞成这个样子的恶棍头上的!啊呀!我是个白种人,那里躺着个红种人,头发都不见了。好好看看吧,特拉华人!他可能还是你们中失踪的人呢,应该把他当做不屈的勇士埋入地下。酋长,我从你的眼神里看出来了,不等秋风吹散这里的血腥气,就得找个休伦人偿还这笔血债!”秦加茨固走上来,把那具残缺不全的尸体翻了过去,他发现了那六个联合部落(他们自称是六个联合民族)中一个部落所特有的记号,这些人在帮助英国人打仗时对莫希干人可真是穷凶极恶。他在这具讨厌的尸体上踢了一脚,然后冷冷地走开了,好像这是具野兽的尸体。隼眼理解他为什么这么干,于是便从从容容地继续向前走去,嘴里还在愤愤地诅咒着那个法国司令。
“除了有绝顶的智慧和无上的权力,谁也不敢大批地杀人,”他接着说道,“因为只有这种智慧和权力才知道这么做的必要性,又有什么能代替上帝的创造物呢?我认为在没有吃尽第一只鹿前就射杀另一只鹿,这是一种罪过,当然在前线行军或打伏击不在此例。几个在旷野上肉搏的战士手握枪支或战斧,牺牲了,这是他们的天职,但不管是黑人还是白人,这都是另一码事。安卡斯,你过来,就让乌鸦落在那些明戈人身上吧。这种情况我见得多了,它们最爱吃的就是奥内达人的肉,让它们吃个尽兴吧!”
“嗬!”年轻的莫希干人叫了起来,他使劲踮起脚尖,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前方。这一声叫喊还有他的动作惊起了一只乌鸦,它忙不迭地飞到别处觅食去了。
“伙计,怎么啦?”隼眼低声问着,同时蹲下他那高大的身躯,那样子活像一只马上就要扑出去的豹子。“上帝给我们送来了个因抢劫而掉了队的法国人。我敢肯定,今天这枝鹿枪一定会大显身手了。”
安卡斯一言不发地向前奔去,接着大家便看见他从树丛中拽出了个什么东西,在空中挥舞起来。原来,那是一块纱巾布,是的,她骑马时脸上就是蒙着面纱的。他的声音、他的动作和他手里的物件立刻把大家吸引了过去。“我的孩子!”芒罗一见这块布便吼了起来,“把孩子还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