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2)
“‘你好了?’疯子大叫起来。‘我们很快就会看到的——再见吧。不过,我是朱比特在这个世界上的代表,我凭至高无上的朱比特发誓:赛维利业把你当作神智清楚的人放你出院,这是种罪过;就凭这一桩罪过,我要严厉地报复这整座城市,让它永远记住,一代一代想起来就害怕。阿门。穿袍子的没脑瓜的可怜虫啊,难道你不知道我有这份能耐?我就是掌管雷霆的朱比特,我手中有火红火红的霹雳,可以让世界惊惧不已,可以让它成为一片灰烬。不过且慢,尽管这无知的城市对雷火的惩罚恰当其罪,我还是愿换一种惩罚方式:从我发出神咒的即日即时起,我只需关闭天上的水门,让这个城市不降一滴雨,四郊也不见一滴雨,整整三年!你自由了!你好了!神智清楚了!我倒是疯子,关在这里不当人看!凭我神朱比特起誓,这城市决不能降雨,否则我情愿上吊。’
“在场的每个人都聚精会神地听着那些疯狂的叫嚷与威胁,硕士转向教士,拉着他的手说:
“‘先生,您可别让这疯子的话吓住了。别理他。如果他是朱比特,可以停雨,那我就是耐普图诺——水的父亲,管水之神。何时下雨,何地下雨,都得听我的。’
“教士回答说:‘不过,尊敬的耐普图诺先生,惹火朱必特先生毕竟有所不便。因此,请您还是在这儿多呆一会儿,什么时候方便了,我会另寻良机恭候,带您出去。’
“院长与随行诸公禁不住哈哈大笑,笑得那位教士几乎挂不住脸了。长话短说,耐普图诺先生的衣服给脱了下来,他仍留在那里,故事也就完了。”
“嗯,理发师先生,”唐吉诃德说。“这就是你所谓非常应景、非说不可的故事吗!哎,剃须高手!剃须高手呀!‘隔着筛子却不见一物,其瞎可知!’以德比德,以勇比勇,以貌比貌,以家世比家世——这总是不智之举、令人生厌,阁下注重实用,难道连这也不懂?我不是管水神耐普图诺,尊敬的理发师先生;我不明智,也不会装成哲人。我的目的、我惟一的要求是告诫人们:不尽力恢复崇尚骑士的盛世,是咎不可辞。过去的时代可以夸耀有骑士尽职保国、保护妇女与孤儿,除暴安良,我们这个堕落的时代实在不配有这么大的福气。现在你们的骑士,大多数更注重的是锦缎衣服与其它豪华物饰的沙沙声响,而不注重他们本应引以为荣的盔甲的铿锵之声。现在,再没有骑士愿意披挂齐整地在野外躺在坚硬的地上,听任风雨肆虐。
过去的骑士总是脚不离镫,倚着长枪赶跑入侵的睡意,而不是沉溺于酣睡,现在这样的骑士到哪儿去了呢?过去的骑士穿过广袤的森林,爬上陡峭的高山,走过荒凉可怕的海岸,经受狂怒咆哮的大海冲洗;他发现海滩上有一条小船,无帆无桨无桅杆,什么装备也没有,但他仍旧义无反顾,勇敢地扑上船去,把自己交给桀傲难驯的惊涛骇浪,一会儿随波峰上天,一会儿又跌到海底;他以无可伦比的勇气,终于战胜最猛烈的暴风骤雨,才发现他离原登船的地方已一万多海里。他在陌生的远方一跃上岸,历尽千万风险,值得铭刻于铜,而不止书录于纸。这样的骑士到哪儿去了呢?可现在,天啦!懒散娇慵胜过勤劳,安逸胜过艰辛,罪恶胜过美德,狂妄胜过勇敢,对武器的谈论胜过了苦练。这种货真价实的苦练,只是在那黄金时代存在并繁荣过,也只是在正宗骑士中间存在过。
现在,我们何时听到过哪位骑士比赫赫有名的阿马迪斯?台?高尔更英武崇高?有谁比英格兰的巴尔梅林更老练?有谁比白骑士悌朗德更随和?有谁比希腊的李苏阿尔台更豪爽风流?有谁比唐贝利阿尼斯受伤更多而且伤人更多?有谁比贝利翁?台?高尔更坚韧不拔?有谁比费丽克斯玛德?台?伊尔加尼亚更胆大包天?有谁比艾斯普兰狄安更诚挚?有谁比唐希隆西琉?台?特拉西亚更谦恭?有谁比罗达蒙泰更勇敢?有谁比索布利诺王更谨慎?有谁比瑞那尔多斯更奋不顾身?有谁比罗尔丹更所向无敌?有谁比汝黑罗更温文尔雅?根据杜尔宾写的《环球志》,费拉拉姓的公爵全都是汝黑罗的后代。牧师先生,上述这些骑士,还有许多许多我无法提及的——他们是真正的骑士,是骑士精神的真正光荣与希望。我想向国王举荐的就是这样的人。这样,国王陛下既可有卓有成效为他干事之人,又可省下大笔开支,而土耳其人只有气得发疯,大揪胡子。就我而言,并不因为教士不肯带我出去,我就还打主意呆在这里。就算是照理发师先生的说法,朱比特不肯降雨,这里还立着一位哩,他肯降雨,能降雨,什么时候想降就降。我讲这些,是要让好心的剃头先生知道:我懂他的弦外之音。”
“说真的,尊敬的先生,”理发师说。“我并无恶意。上帝为我作证,我用心良苦。因此,希望阁下决不要误解。”
“误解不误解,”唐吉诃德回答道,“我自己最清楚。”
“好啦,”牧师发话了。“我差不多还没说过话哩。唐吉诃德先生的话使我产生了一丝疑虑,心中忐忑不安,临走之前,如蒙释去,将十分高兴。
“再大的事,牧师先生都可以对我直言不讳。”唐吉诃德说,有什么疑虑你说出来吧,心中有事总是不舒服的。”
牧师说:“先生,既蒙允许,我得告诉您,我无论如何也没法使自己相信:刚才阁下提到的那么多骑士会是这世界上的真人,真正的血肉之躯。有关他们的传闻,全都是寓言、小说,谎言梦呓,说的人也是半睡不醒之辈。”
“这的确又是一种误解,”唐吉诃德答道,“许多人已被引入此种误会。他们不相信世界上真有这种骑士。在好多场合,我都多次为这清楚不过的事实辩护,以纠正出于偏见而几乎是大家都有的误解。有时我的成功不足以补偿我事业的尊严,但有时我获得了成功,因为有显而易见的事实支持我,我几乎可以斗胆说一句:我就亲眼见过阿马迪斯?台?高尔。他身材颀长,脸面白晰,表情生动中看,一部黑须修剪得整整齐齐,神情令人敬畏而又和蔼可亲。他言辞不多,不易动怒,即使发火也很快平息。就像我给你们描述阿马迪斯的容貌一样,我想我可以胸有成竹地描绘出故事中出现的所有骑士的形象。只要如我一样理解到他们与故事书里描绘的别无二样,那么,根据一般法则,再根据我们了解到的他们的成就及性情,就很容易推断出他们的相貌、身材、肤色等等。”
理发师提问了:“先生,您看巨人莫冈德该有多高?”
唐吉诃德回答说:“到底有没有巨人,一直争论不休。不过,《圣经》里说有一些巨人,它描述的斐利斯人歌里亚斯就是一例。他身长七腕尺半,可谓高矣。《圣经》是没有半点虚假的。此外,在西西里岛发现了非常巨大的胫骨和肩胛骨,据此我们运用一些几何法则可以推算出这些骨头是巨人身上的,这些巨人高如巨塔。尽管有这些依据,我还是没法肯定地告诉你们莫冈德有多高。我倾向于相信他不很高,根据是描述他业绩的专著,里面说他常常睡在屋子里。既然还有房子容得下他,那他就显然不会太高。”
“一定是这样,”牧师说。他听到唐吉诃德这些奇谈怪论,觉得很有趣,于是,他列出瑞那尔多?台?蒙答尔班?奥兰多,还有法兰西十二武士中的其余几位,让唐吉诃德估估他们的相貌。
唐吉诃德回答说:“瑞那尔多的脸哩,我不揣冒昧地讲,肯定是宽宽的,面色是红红的,很霸道,性子特躁,喜欢结交强盗与不法之徒。至于奥兰多,或是叫罗兰多、或叫罗托兰多,史书上这三个名字都用过,我断定他是中等身材,宽肩,有点罗圈腿,肤色棕黄,红胡子,身上多毛,目光阴沉,少言寡语,却又十分随和风趣。”
牧师说:“奥兰多的相貌如您所言,不过尔尔。那就难怪美丽的安杰丽加瞧不起他,而喜欢那位机灵漂亮、风流倜傥、刚长出胡子的摩尔人。她舍弃前者的粗鲁,而投入后者温柔的怀抱,也就无可指责了。
“牧师先生,”唐吉诃德说,“那位安杰丽加是个放荡的姑娘,一个到处大卖风情的淫荡角色,有点反复无常。她留给世上的是艳名,还有她那不羁的事迹。她鄙视成千的王子,鄙弃了全世界上千位最英武聪明的骑士,却选中了一个毫无价值没长胡子的小僮。他无财无势,惟一的名声就是能知恩图报,这是他钟爱自己的朋友达狄耐尔而赢得的。安杰丽加卑贱地失身之后(这些章节无疑对她的名声不利),就连为她的美丽大唱赞歌的著名诗人阿利奥斯陀也不敢、或者说是不愿描述她的事迹了。就是这位阿利奥斯陀,在搁笔前写下了下面几行:
也许别的里拉琴能更好地弹唱
她与爱如何使他成了卡塔亚国王毫无疑问,这是一种预言,因为‘先知’的意思就是‘预言家’,而他与我们所称的‘诗人’是通用的。这一事实确实得到了验证。后来有一位著名的安达路西亚诗人为她哭泣,用诗行称颂她的眼泪。另一位是加斯底利亚头牌著名诗人,他以她的美貌作为自己颂诗的主题。”
“请问先生,”理发师说,“有这么多诗人为安杰丽加大唱赞歌,就不曾有一位讽刺过她吗?”
唐吉诃德回答说:“假如萨克利邦泰或奥兰多是诗人,我可以肯定他们会将她挖苦嘲讽一番。被虚拟的或虚情假意的情人抛弃后,就用讽刺和嘲弄来报复,这是落魄诗人惯用的伎俩,胸怀博大者肯定是不屑为的。不过,我还真地从未听到过有什么诗歌嘲讽安杰丽加,尽管她在世上玩了那么多的花样。”牧师叫道:“这真是个奇迹!”正在这时,下面院子传来吵闹声,离开他们有一会儿了的外甥女和管家婆在大叫大嚷。他们中断谈论,一齐急急赶出,要了解详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