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第二章 (1)
“请问,福雷斯蒂埃先生住这里吗?”
“请到四层,左侧的门便是。”
看门人态度很谦和,足见他对这位房客很敬重。杜洛华于是迈步上了楼梯。
他有些拘束,怯生生的,总觉得不自在。这是他生平第一次穿礼服,因此觉得浑身不舒服,总觉得不够体面。他的脚不大,因此袜子也相当瘦削,但可惜不是漆皮的。衬衣是用了四个半法郎在罗浮高附近买的。胸衬太薄,都已破了。平时穿的那些衬衣,也多少都有些破了,即使最好的那一件,也穿不出样子来了。
裤子有些肥,显不出腿型,仿佛缠在小腿上似的。整条裤子看上去一点也不帅,很不顺眼,只有上装不错,比较合身。
他缓步上楼,心越跳越慌乱,心里生怕会出乱子。忽然,发现前面有一位身穿大礼服的先生,正瞪着眼看着他。两个人如此接近,他赶紧后退一步,接着,他一下子愣神了,原来对面的这位先生竟是他自己!原来,在二楼的楼梯口,立有一面大落地镜,正对着他和二楼长长的楼道。他高兴得一阵发抖,因为,他觉得自己比想象中的神气多了。
他在家中只有一面刮胡子用的小镜子,所以从未照见过自己全身,刚才又觉得这衣服哪儿都不适合,心里一阵慌乱,担心会出丑,故尔夸大自己的缺点。
但一看到镜子里自己的模样,他立刻定神了,他又把自己当成了另外的一个人,一个上流社会的人,一眼看去,又漂亮,又大方。
他又仔细地自我端详了一番,越发肯定这身打扮还是令人基本满意的。
于是,像要欣赏研究自己扮演的角色一样,杜洛华打量起自己来。他对自己微笑,伸出手去,摆出种种姿势,作出惊讶、快乐、赞叹等各种表情。他仔细揣摩着不同程度的微笑和眼神,以便向女士们献殷勤,让她们知道他欣赏她们,赞美她们。
楼梯旁边的一扇门突然开了,他急忙快步上楼,生怕被别人突然碰上,生怕他刚才向女人献媚的动作被他朋友邀请的客人看到了。
到了三楼,又有一面相同大镜子。他又放慢脚步,看看自己如何走过去。他觉得自己步态优美,风度翩翩,顿时信心猛涨。他相信,以他这样的相貌和向上爬的欲望,加上早已下定的决心和过人的胆略,他完全无往而不胜。他这时真想跑,三步并做两步奔上最后一层楼。当他来到第三面镜子面前时,又停了下来,用熟练的动作卷了卷胡子,又摘下礼帽,整理好头发,又低声说了一句:“真是个了不起的发现”,这才去按了门铃。
门几乎同时便打开了,一个穿黑礼服的听差出现在他面前,神态严肃,胡子剃得光光的。一见听差都穿得如此体面,杜洛华顿时慌乱起来,一颗心怦怦地跳个不止,或许是因为他下意识地将自己的衣服与这听差的衣服做了一番比较吧。穿着漆皮鞋的听差一面接过杜洛华的大衣——这是他为怕别人发现上面的污点而搭在手臂上的,一面问道:
“先生贵姓?”
获得答复后,听差掀开身后一道门帘向里面通报。
马上就要进入他梦寐以求的那个世界了,此刻杜洛华突然心慌意乱,呼吸紧促,没了主意。但他终于走了进去。一位年轻貌美的金发女郎,独自站在客厅里,迎接他。客厅很大,灯火通明,到处是奇花异草,像个温室一般。
他于是停住脚步,却更加尴尬,猜想这位面带笑容的夫人会是谁呢?他忽然想起,他的朋友已经结婚了,那么,这个衣着华丽,美貌动人的金发夫人,定是他妻子无疑了。想到这里他内心更加慌乱,讷讷地说:
“夫人,我是……”
金发女人一面伸手给他,一面说:
“我已经知道了,先生。查理已把你们昨晚相遇的事告诉我了,很高兴您能到这里和我们一起吃晚饭,欢迎您!”
杜洛华脸一直红到耳根,不知如何应对才好。只觉得对方在仔细看他,从头到脚,打量着,端详着,审视着。
他真想表示歉意,找个理由来解释一下他为什么穿得这么随便。然而,他一时想不出来,再者,他也害怕接触这些敏感话题。
他便在金发女人指给他的一把扶手椅上坐下。他觉得椅子上的天鹅绒柔软而有弹性,坐上去身子直往下陷,却又被轻轻托住,裹住。靠背和扶手上也有软垫,让人感觉非常惬意。他觉得自己仿佛走进了一种崭新的生活,获得了某种温情醉人的东西,觉得自己终于摆脱了苦海,成了个人物。他看着福雷斯蒂埃夫人,夫人也一直看着他。
她身穿一条浅蓝色开司米连衣裙,巧妙地勾勒出她苗条的身材和丰满的胸部。
她袒胸露臂,衣服的领口和短袖都滚着白色的花边。头上秀发高耸,波浪般披在脑后,在颈上形成一个金黄而松软润泽的云鬓。
在她亲切的注视之下,杜洛华竟逐渐静下来。不知为何,这目光使他想起了头天晚上,在“风流牧女娱乐场”邂逅的那个妓女。她的眼睛灰色的,灰中带蓝,别有一番风韵。鼻子不大,嘴唇很饱满,正下颔圆润,面部轮廓并不端正,但却很迷人,优雅而又狡黠。在她的脸上,每一个线条都独具风格和表情,每一个动作都会让人浮想联翩。
她沉默了许久,才问杜洛华:
“您来巴黎很久了吗?”
杜洛华已安下心来,定一定神,答道:
“才几个月,夫人。我在铁路局任职,但福雷斯蒂埃答应帮我进入新闻界。”
她嫣然一笑,态度更可亲了。接着,她压低声音,说:
“这我知道。”
门铃又响了,听差通报:“马香尔夫人到。”
这位夫人轻盈地走来,全身从头到脚仿佛紧紧地裹在一件很紧迫的深色连衣裙里。她个子不高,棕色头发,是人们所谓棕发小妞儿型的女人。
惟有她秀发上插着一朵红玫瑰,非常引人注目。这朵花似乎衬映着她的面容,使她的神态与众不同,很适当地展现了她爽朗活泼的个性。
一个身穿短裙的小女孩站在她后面。福雷斯蒂埃夫人急忙迎上前去:
“你好,克洛蒂尔德。”
“你好,玛德莱娜。”
她们相互拥抱,然后,那个小女孩很安祥地把头转过去,像个大人似的,一面说:
“你好,阿姨。”
福雷斯蒂埃夫人亲吻了她,然后说:
“这位是查理的朋友,杜洛华。”
“这位是我的朋友和亲戚德?马香尔夫人。”
她又补充说:“您知道,我们这里一切随便,不用拘礼,也别客气,明白吗?”
杜洛华向她鞠了一躬。
门又开了,进来一个身体滚圆,又矮又胖的男士。胳膊挽着一个高大漂亮的女人,这个女士举止庄重,仪态大方,不仅比他高,也年轻。男的是瓦尔特先生,国会议员,祖籍南方的犹太裔商,金融巨子,《法兰西生活报》经理;女的是他夫人,银行家巴济尔?拉瓦洛的女儿。
接着,雅克?里瓦尔和诺尔贝?德?瓦兰纳也到了。里瓦尔衣着华贵,德?瓦兰纳则长发披肩,衣领被长发蹭得油光发亮,上面还沾着白色的头皮屑。
他的领带歪歪扭扭,好像是出门便直奔这里赴宴的样子。年纪虽老,却依然可见当年美男子的风度。他走上前来,握住福雷斯蒂埃夫人的手,吻她的手腕,他的一头长发便像水一样,纷纷洒落在夫人裸露的手臂上。
福雷斯蒂埃最后一个赶到,他由于莫雷尔一事,在报馆一直不能脱身,故尔迟到,于是他向大家表示歉意。莫雷尔是激进党议员,最近就政府要求拨款推进在阿尔及利亚殖民一事,向内阁提出了质问。
仆人高声禀报:“夫人,晚饭准备就绪。”
于是,大家走进了客厅。
杜洛华被安排在马香尔夫人和她女儿中间。他又拘谨起来,担心使用刀、叉、勺子、酒杯时会不合规矩。杯子一共四个,一个略带蓝色,干什么用的呢?
喝汤的时候,大家全都无语。后来,诺尔贝?德?瓦兰纳开口了:“你们在报纸上注意到戈蒂埃这个案子了吗?真奇怪!”
于是大家便就这个因有做作成份而变得扑朔迷离的通奸案子讨论开了。他们不像在家中谈论报纸上的一则要闻,而是像医生在讨论病例,或卖菜的商人在讨论蔬菜,一点也不动气,一点也不惊讶。他们以一种职业的好奇心和对罪行本身完全超然的态度,去寻找事情发生的深刻原因,以求发现行动的根源,确定造成这场悲剧的各种心理活动,从而科学地证明它发生发展的必然性。在座的女士们也热烈地参加进来,话题一会儿又转向其他事件,大家以新闻贩子和论字数出售稿件,专门报道人间奇剧的记者们那种独特的眼光和问题的方式进行研究、评论,多方观察并衡量其价值,就像商人在卖出商品之前,总要再把商品仔细看一遍,又掂掂分量一样。
随后,大家又谈到决斗。雅克?里瓦尔发言了。这是他最热心的话题,除了他,谁也不在行。
杜洛华一直没有说话,只是偶尔偷偷瞟上几眼身旁的那位美妇。少妇的胸部又圆又丰满,让他垂涎三尺。她耳垂上有一对用金线悬挂的钻石,就像一颗晶莹的珍珠,眼看就要滴在肌肤上。这位女客偶尔也讲几句,这时,她的唇上便会泛起一阵笑意。她的想法奇特而又可爱,让人琢磨不定,像一位很有见地的阔气女郎,以玩世不恭、略带怀疑而又善意的口吻去品味着一切事物。
杜洛华想恭维她几句,但又不敢说,于是只有照顾她的女儿,给她倒饮料,端盘子,拿菜。小女孩比她母亲还要庄重,说着“先生您真好”一面不住地轻轻点头,表示感谢,然后,若有所思地听大人们讲话。
晚饭很丰盛,大家都吃得很高兴。瓦尔特先生几乎一声不响地只管大吃特吃,从眼镜下斜眼打量着端上来的菜肴。诺尔贝?德?瓦兰纳也不相上下,经常把菜汁滴在胸前的衬衣上。
福雷斯蒂埃一本正经地微笑着,观察着,不时和妻子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光,仿佛二人在联手合办一件困难、但进展顺利的大事。
酒酣耳热,大伙说话越来越放开了,声音也变得大了,仆人不时凑到客人耳边,问:“科尔道,还是拉多兹堡(都是法国盛产葡萄酒的地方。)?”
杜洛华很喜欢科尔道萄萄酒,每次都让仆人把自己的杯子斟满。他体内逐渐产生一种热乎乎的快感,从丹田直奔脑海,然后贯通四肢,扩散到全身。他觉得浑身舒畅,从生活到思想,从肉体到灵魂,全都不可名状地痛快。
渐渐地,他有了想说话的欲望,他需要别人注意到他,倾听他,欣赏他,如同倾听和欣赏那些口若悬河,字字是金,让人回味无穷的大人物一样。
谈话一直在继续,各种思想互相启发,空前活跃,一句话,一件小事便可以让话题转移。现在,谈完了当天的要闻和附带引出的各种争论之后,话题又回到莫雷尔先生就阿尔巴尼亚殖民地所提出的质问上来了。
瓦尔特先生生性多疑而放任,在等候上菜的功夫,讲了几个笑话。随后,福雷斯蒂埃讲了他第二天要发的文章。雅克?里瓦尔则主张建立军人政府,给所有在殖民地服役满三十年的军官烈士封爵。
“这样一来,”他说,“你就可以建立一个强有力的社会秩序,因为,经过如此漫长的岁月,他们已经懂得了如何了解和热爱这块土地,学会了本地方语言,也掌握了当地的风土人情,而所有这些,都是新去的人所欠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