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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3)

第二部第四章 (3)

其实,谁都知道政府不会派远征军到丹吉尔去。但是议会休会那一天,有一位名叫朗久尔?萨拉辛伯爵的右翼众议员发表了一篇风趣横生、连中间派都鼓掌叫好的演说。他像以前西印度群岛某位著名的总督那样,说他敢以自己的胡子与总理的颊髯打赌,既然前任内阁已经派兵去了突尼斯,新内阁一定会步其后尘,出兵丹吉尔。这样做完全是一种喜欢平衡对称的心理,正如在壁炉上必须摆上两个花瓶一样。他还说:“先生们,说老实话,非洲的领地对于法国来说,好比是个壁炉。这个壁炉的风门很大,烧尽了我们最好的木头,但我们又必须以银行的钞票来点火。

“你们既然出于艺术家的异想天开考虑,同意用比代价高昂的突尼斯作为摆设装饰壁炉的左角,那么马罗先生就有必要效法其前任,将摩洛哥作为另一件小摆设装饰壁炉的右角。”

的确是一个脍炙人口的演说,也给杜洛华很多的启发。他以此为主题写了十篇关于阿尔及利亚殖民地的文章,还根据演说的内容把他刚进报馆时所写的,后来又中断了的连载文章写下去。他也知道政府不可能出兵丹吉尔,但他仍然坚决支持军事远征的说法。他拨弄着读者的爱国精神 ,把西班牙看成是与法国势不两立的民族而大肆攻击,语言之恶毒简直达到无以复加的地步。

《法兰西生活报》现在身价百倍,因为它与当局关系密切,这已经是妇孺皆知的事实。它抢在最大的几份报纸前面,发表政治新闻,用不同的方式指出与它有交情的部长们的意图。巴黎和外省所有报纸都从它那里寻找消息,引用它的文章,害怕它而又渐渐的尊敬它。它已经不再是一伙政客的令人怀疑的工具,而成了内阁公开的房舍,拉罗舍?马蒂厄是该报的灵魂,杜洛华则是他的扩音器,瓦尔特老头既是一位沉默寡言的众议员,又是个诡计多端的报社记者。据说他暗中操纵摩洛哥的一大笔铜矿买卖。

玛德莱娜的客厅每星期都有不少的内阁成员在此聚会,成为有影响的中心,甚至总理也在她家里吃过两次晚饭。以前不想随便跨进她家门槛的国家政要的夫人,现在争着做她的朋友,并以此为荣,她们登门拜访她的次数比她回访的次数要多得多。

外交部长在她家里俨然是个主人,无论什么时候,想来就来。每一次都带着公文、情报或者消息,对杜洛华或者他的妻子进行口述,仿佛这两个人就是他的秘书。

杜洛华对他早已不满。部长一走后,屋里只有杜洛华和玛德莱娜了,他就以威胁的口吻大发雷霆,含沙射影,恶毒咒骂那个低级庸俗而又不可一世的暴发户。

但玛德莱娜不回应他,总是轻蔑的耸耸肩膀说:

“如果你和他一样作了部长,一样也是趾高气扬的,没当以前,你就闭上嘴吧。”

杜洛华捋着胡子,乜斜着眼睛看着她:“我的本事别人还不知道哩,也许,总有一天会知道的。”

她也意味深长的丢下一句:“那就走着瞧吧!”

两院复会的那个早晨,玛德莱娜躺在床上不断地为她的丈夫出谋划策。杜洛华正穿着衣服,准备到拉罗舍?马蒂厄先生家吃午饭,并打算开会以前听取他的指示,看第二天要在《法兰西生活报》上发表的政论文章如何写。实际上,这篇文章是内阁真正意图的一种半官方的声明。

玛德莱娜说:“千万别忘了问他,贝隆格勒将军是否正如传说那样已经被派往奥兰,如果是真的,那可是意义非凡啦!”

乔治有点不耐烦的说:“我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不用你来啰嗦。”

玛德莱娜并没有恼怒,不失声色的回了一句:“亲爱的,我平时托你替部长办的事,你会忘掉一半,丢三落四的。”

乔治嘟囔道:“你那个部长烦死人了!简直是愚不可及。”

玛德莱娜仍然心平气和的说:“他是我的部长,同时也是你的部长,可他对你比对我还有用。”

杜洛华稍稍偏过脸来,对她冷笑一声:

“对不起,他并没有追我。”

她还是慢条斯理的说:“可也没有追求我哇,但他可以帮助我们飞黄腾达呀!”

杜洛华没有吭声。过了好一会儿,他说:“如果要我在爱慕你的人中间选择,我还是更喜欢那个老傻瓜沃德雷克。这家伙最近怎么了?都快一个星期没见他了。”

玛德莱娜神态自若的说:“他身体不好。他写信告诉我,他的关节炎发作了,躺在床上无法起身。你应该去看看他。你知道,他很喜欢你,你去看他,他一定会很高兴。”

乔治说:“当然,我一会儿就去。”

他梳洗完毕,戴上帽子,又四周看看有没有忽略的地方。一切放心后,他走到床前,在妻子的额头上吻了一下说:“回头见,亲爱的,我最早也要七点以后才能回来。”

说完,他转身走了,拉罗舍?马蒂厄先正等着他。那天部长提前十分钟吃完午饭,因为内阁会议要赶在议会复会前,中午十二点召开。

饭桌上只有他们两人和部长的私人秘书,因为拉罗舍?马蒂厄夫人不愿改变进餐的时间。他们刚一坐下,杜洛华就提起了他的文章。他一面用手在文章上指指点点,一面匆匆查阅在名片上写的记录。谈完以后,他说:“亲爱的部长,您看有什么要修正的吗?”

“很少,亲爱的朋友。也许您在出兵摩洛哥的问题上太肯定了一些。谈到远征军的时候,应该表达这样的态度,即按道理非去不可,但应暗示现实又不可能出兵,而且您本人也丝毫不相信这样做。要让公众在字里行间明白,我们是不会轻易冒险的。”

“好极了。我明白,我一定要把这点写清楚。我妻子要我就这个问题问您,会不会把贝隆格勒将军派到奥兰,根据您刚才说的话,我想是不会的。”

外交部长肯定的回答:“对!”

接着,话题又转到了这次会议。拉罗舍?马蒂厄兴致高昂,对每一句话可能产生的效果都仔细考虑,准备几小时后在同事们前好好炫耀一番。只见他挥动右手,手里有时举起叉子,有时又举起刀子或者一小块面包,向想象中的全体人员侃侃而谈,将自己的演说才能发挥得淋漓尽致。他长得一表人材,头发整齐服贴,唇上那撮卷曲的小胡子高高翘起,有如蝎子尾巴,涂了油的头发在额前一分为二,紧紧贴在两鬓上,活像外省一个自命风流的男子。虽然他年轻,但已发福,还显得有点笨拙,肚子把背心撑得鼓鼓的。他那位私人秘书则埋头吃喝,对他这种唾沫横飞的夸夸其谈似乎已是司空见惯。杜洛华看见别人飞黄腾达,青云直上,心里既嫉妒又难受。他暗想:“去你的吧,蠢货!你们这些卑鄙、白痴般的家伙!”

他把自己的才华与这位善于哗众取宠的部长的本事比了比,想道:“他妈的,如果我有十万法郎现款投入选举,在我美丽的家乡卢昂参加竞选,把我的诺曼底同乡,不管是聪明的,还是愚笨的,全部卷入选举这个大骗局中,那我一定能成为了不起的政治家,比这些目光短浅的下流胚子强多了。”

直到喝咖啡时,拉罗舍?马蒂厄仍然滔滔不绝,终于他发现不毕了,便按铃叫人准备马车,然后把手伸向新闻记者:

“亲爱的朋友,您全听清楚了吗?”

“完全清楚了,亲爱的部长。您尽管放心。”

杜洛华盘算着一直到下午四点钟前都无事可做,他缓步走向报馆,打算看他即将着手的文章。四点钟他要到君士坦丁堡街去和德?马香尔夫人幽会,每星期一和星期五他俩都在那里约会,这已成了一种习惯。

可是一回到编辑部,就有人递给他一封信,是瓦尔特夫人发来的,上面写道:

今天我必须和你谈谈,有个非常至关重要的事情,两点钟在君士坦丁堡街等我。你的运气来了,我可帮你大忙。

你的生死不渝的朋友—维吉妮。

杜洛华骂了一句:“烦死人!他妈的!”便气匆匆的冲出了报馆,他知道自己窝着一肚子火,他什么也干不下去了。

一个多月以来,他一直试图和她一刀两断,可对方却死命纠缠着。

她当初失身以后,心里颇是懊恼,接下去的三次幽会,她都不断的责备和咒骂杜洛华不守信用。终于杜洛华感到恼火了,而且,他对这个已经上了年纪而富有戏剧性的上了钩的女人,已经失去了兴趣。于是他干脆不理她,希望就此结束这种风流韵事。但她却纠缠不清。完全沉溺于迟来的爱情之中,像跳进了河里永远爬不上岸一样。杜洛华心软,又可怜她,重又投进了她的怀抱。她的情欲之强,让杜洛华大为吃惊,使他难于应付。唉,她的爱情简直是一种折磨。

她天天想见他,不停的给他发电报,约他在街角、商店或者公园作短暂的会面。

她翻来覆去的都是这样几句话,我爱您崇拜您,喋喋不休,然后离开他的时候,还要向他发誓:“见到你,我幸福之极。”

杜洛华做梦也不会想到她会这个样子。为了取悦杜洛华,她竟然常常做出与她年龄极不相称的、天真烂漫而又幼稚可笑的爱情动作。谁能想到,她以前生活作风严肃,心地善良而且胸无杂念,不知情俗为何物。可现在,这个两个女儿的母亲突然变了,她似乎第一次焕发了青春,仿佛是寒冷的冬天过后出现的淡淡春光,又像残春中赢弱的花朵和夭折的蓓蕾。她心里肯定产生了一种异乎寻常的、少女般的爱情,这爱情潮水汹涌澎湃,可惜却姗姗来迟。她有时会像十六岁少女那样轻声呼唤,或者柔声曼语,一些突如其来的冲动,使人感到肉麻不已。她有时又故作媚态,可惜尽倒人味口。她可以一天写十封信,每封都是傻气十足,惊天动地,偶尔也诗情画意,时而又令人忍俊不禁,还仿照印第安人的格调,自称种种飞禽走兽的名字。

当他们两人单独相处时,她会像一个淘气的胖女孩那样,蹦蹦跳跳,沉甸甸的胸脯在衬衣下面来回抖动,还温柔而笨拙的亲吻着杜洛华,有时还粗俗的努努嘴唇。杜洛华最恶心的是,她叫自己“我的小柱子”,“我的小狗”,“我的猫咪”,“我的小宝贝”,“我的小鸟”,“我的甜心肝”之类的。同样使他作呕的是每次她与自己交合时,总是显出天真无邪的姿态,假装害羞,还自以为妩媚,活像行为放荡的喜剧女演员那样忸怩作态,半推半就。

她常常问到:“这是谁的嘴!”如果杜洛华不立即回应:“是我的。”她就会没有休止的问下去,一直把杜洛华的脸给气白了。

杜洛华心想,她一定以为在爱情降临之时,必须非常有分寸。要灵活谨慎,一举一动都恰到好处。她也知道自己年华已过,已是两个女儿的母亲,还是上流社会的贵妇,即使与情人偷情,也不应该鲁莽行事,必须按捺住内心的狂热,装出严肃庄重的样子,如果是含着眼泪,就更好了,眼泪当然是狄车(狄车(Didon),古代德尼基城邦提尔城的公主)类的,而不是朱丽叶(朱丽叶,莎士比亚戏剧《罗密欧与朱丽叶》中的女主角)似的。

她无休无止的对杜洛华说:“我多么爱您呀!我的小乖乖,你也同样爱我吗?说呀,小宝贝。”

听她叫自己“小乖乖”,“小宝贝”的时候,杜洛华真想叫她一声:“噢,我的老太婆。”

她还对杜洛华说:“我简直疯了,居然服从了你。不过我并没有后悔,爱情太奇妙了!”

她悄声说“爱情太奇妙了”这句话的时候,就像话剧里天真无邪的少女在装腔作势的背诵台词,这一切从她那张嘴里说出来,使杜洛华即恶心又恼火。

她那些爱抚的动作也生硬的叫人难受。往往当美男子杜洛华吻她时,她就突然血脉喷张,欲火难耐,拼命抱着对方,那种紧张而又笨手笨脚的样子,使杜洛华不禁大笑起来,使他想起了那些一把年纪还要妄图学习识字的老头子。

她把杜洛华搂得全身发疼,她那充满着欲望、燃烧着欲火的眼睛紧盯着他,目光深沉的可怕,这是青春已过而越来越风流的女人所特有的目光。她那沉默而微微颤动的双唇似乎要把人一口吞没。她一面用丰满、温暖、疲倦但永不满足的肉体起劲的贴着杜洛华,一面还顽皮的扭动着身躯,嗲声嗲气的对他说:“我多么爱你呀,小宝贝,我这么爱你,你就让你心爱的女人舒服舒服吧。”

每逢这时,杜洛华就恶心的想臭骂她一通,拿起帽子,夺门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