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欲望是推进世界前行的唯一动力。这并不是没有道理的,一个人想要向前走,一件事想要被完成,一场雪想要覆盖整片大地,所有的念头里,都包含着欲望。因为有了欲望,世界才在不断流转的时光中,每一个时刻都有不同的精彩。或许,在战火纷飞的上海,钱钟书正是因为太想倾诉了,他想要将那些埋藏在心里的事情说出来,于是在这种欲望的驱使下,才有了惊艳世间的《围城》--那是隐藏在他心底深处的声音,一字一句,犹如心声。
至于日后《围城》会取得多大的成就,会有多少人将它深深铭记,都不是他创作的本意。在最开始的那瞬间,他只是单纯地想要将胸臆之间的那些念头变成文字,变成铅字。写作只是他生活中的一部分,并不是像世人所想的那样伟大,头悬梁,锥刺股,那样的艰难。他的写作,是愉快的,是轻松自在的,为了写作而想破脑袋绞尽脑汁,并不是他的风格。
战火终归过去,残破的废墟终有一日得以重建,经历过生死的感情,越发弥足珍贵。家的举足轻重,成为了钱钟书心里最为重要的东西,他曾郑重地对妻子发誓:从今之后,我们之间只有死别,不再生离。分离才知重逢的欢乐,重逢却是为了下一次的分离,这样的事情绝不再有。话语是那样朴素,情意却是如此真切,世界上最动听的情话不是甜言蜜语,而莫不是如钱钟书发自于肺腑,真挚而温柔的允诺──唯有死亡,才能够将你我分离。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困顿于上海的时光,是一段黑暗的时期,亦是一段难得逍遥的时期。《倚天屠龙记》里张翠山与殷素素流亡冰火岛,结为夫妇,恩爱两不疑。重返中原后,却做了亡命鸳鸯。与世隔绝的孤岛,未必不能成就一段长久幸福,有时候,远离尘世的喧嚣,反而能够让两颗心灵更加靠近。
在那段最艰难的岁月里,钱钟书和杨绛如一对患难夫妻,在夹缝中苦苦生存,却也在夹缝中寻觅到文学的乐趣。他们素来琴瑟和鸣,若是生在古代,或许是司马相如同卓文君,或许是赵明诚同李清照。那时,杨绛为上海的一个剧团写了一个叫《称心如意》的剧本,李健吾亲自上阵,黄佐临导演,上演之后,大获成功,一时好评如潮。这是一出喜剧,经历人世苦涩酸辣的主人公最后终于时来运转,不仅获得了大笔遗产,还遇上了真爱。当真无比圆满,或许正是因为外头的现实太残酷,天上的战机压云,街头武装的日军戒备森严,这样一触即发的紧张里,唯有看一场大笑的戏,方能够忘却悲哀,记起原来生活里也曾有如斯美好,未来并不远,一切都还有希望。
《称心如意》的成功大大激发了夫妻俩的创作欲望,他们结伴同行,在文学的浩瀚海洋中肆意游弋,就连杨绛自己都说过:"每天晚上,他把写好的稿子给我看,急切地瞧我怎样反应。我笑,他也笑;我大笑,他也大笑。有时我放下稿子,和他相对大笑,因为笑的不仅是书上的事,还有书外的事。我不用说明笑什么,反正彼此心照不宣。"
当真是有妻如此,夫复何求。他们是世上最神奇的一对夫妇,若不是彼此,或许后世我们依旧会看到钱钟书和杨绛这两个名字,但后来人所看到的名字,或者不会是此时这样的光芒如星。赵景琛先生曾撰文记叙:钱氏夫妇在自己的记忆的屏幕里,"像百朗宁和罗塞蒂那样,都是文艺上的双璧,一对理想伴侣"。
这对理想伴侣在上海交到了许多朋友:傅雷、刘大杰、曹禺、陈西禾、李健吾,等等。他们都是为这对夫妻的才华所吸引,相识相交后又深深钦佩两人的学识和为人。朋友并不容易交,尤其是真正的朋友,那像真爱一样难以寻觅。惺惺相惜,物以类聚,说得并不假。或许人和人之间真的存在一种微妙的磁场,散发相似的讯号,在茫茫人海中一眼看到,心里便有轻微一动。你是山野间迷茫的雾气,你的朋友或许便是重重青翠中的挺拔松柏;你是碧海中的一尾游鱼,你的友人或许便是珊瑚礁底的柔润珍珠;你是眼眶中的晶莹液体,你的朋友或许便是那一道长长的如同蝶翼的睫毛。看,就是这样奇妙,怦然心动的时刻,不只是激素高度分泌的瞬间,也可能是遇上了一段美丽友谊。
杨绛有一个闺蜜叫陈衡哲,是北京大学的教授,有一次她去陈衡哲家中,碰巧胡适也在。在当时,胡适的地位说是文学泰斗都不为过,他的门生几乎遍布天下,知交亦是散布四海。说他是一位文学家,其实说他是社会活动家亦是不为过。他一见到杨绛,便对她说:我认识你的姑母,认识你的叔叔,你老娘家是我的先生。上海话中的老娘家指的便是杨绛的父亲杨荫杭。杨绛刚开始并不相信,因为父亲丝毫未提及自己还有这样一位名满天下的学生,后来钱钟书为她研究了一番,发现胡适说的确有其事,他确实是听过杨荫杭的课的。
后来有人说钱氏夫妇尖酸孤僻,朋友甚少,只能一家三口相依为命。这种话十分可笑,他们的朋友虽然算不上多,可为他们人品、学问所折服的人却绝不算少。在抗战即将结束,胜利的曙光即将洒满中华大地的时候,钱钟书夫妇时常去傅雷家中,他们两家离得近,于是便经常相聚在傅雷家那个简单古朴的小客厅中。沦陷期知识分子们在上海的日子并不好过,而这种日子也不知道何时是尽头。一群人坐在一起,各抒己见,很是有点谈而论道的意思,众人津津乐道,在黑暗中谈笑风生,纵使是苦中作乐,也能收获一点清淡隽永的甜。
傅雷的家书写得严肃刻板,可他实在不是一个严肃的人。在钱氏夫妇眼中,这位朋友时常拿着一个烟斗,面带微笑,听人说话时神色十分专注、凝重,听完之后又轻轻笑了起来,看上去格外亲切。其实傅雷是不轻易笑的,对待自己的孩子更是十分严厉,杨绛就曾在散文中记叙了一件傅雷教子的事情:两个孩子有一次偷听大人讲话,屡教不改,被傅雷狠狠训斥了一通。那两个孩子在这种严厉家教中都长成了出众的人才,傅聪更是成为了有名的钢琴家,这同父亲傅雷的教导是密不可分的。而严厉的傅雷,看穿了钱氏夫妇心中的那一面柔软与真诚,于是对待他们亦是格外柔和。
《围城》的出版在《称心如意》之后,看了《围城》之后,有朋友这样对杨绛说:原来你家里的那位才是真正会写作的啊。这些朋友,都是有真才实学的人,所以能够一眼看出《围城》的不凡之处。一开始,关于这本书的褒奖是纷至沓来,有人说这是当代的《儒林外史》,将现下知识分子的脸孔勾勒得突兀分明,也有人称赞其中的语言,才三百多页的书中就有七八百个比喻句,作者的语言功底实在是超凡脱俗极了;而《围城》中的哲学思想也有人进行了专门研究,甚至还有人写了长篇大论,专门论述其中的哲学意图。此外还有人对它进行了续写。
当人们对一部作品进行续写时,莫不是出于这本书已深入人心的原因。在美国作家米切尔夫人的《飘》里,男女主人公最后面临分道扬镳,不少作者希望他们最后能厮守一生,于是产生了许多续作版本。而许多读者也希望方鸿渐能够和真爱唐晓芙在一起,或是发现了人生的真谛,不再随波逐流、碌碌无为。他们将这种想法写了出来,延续了《围城》的人物设计和风格,但比起原著来,终究没有得到钱钟书笔法的精髓。
虽然如此,却可见《围城》已成为了当时人们的大热话题,若是当时有微博,或许关于《围城》的话题可以飙升到话题榜。一部真正的文学作品,拥有这种震撼人心的力量并不奇怪,因为它传达了关于现实的一些反思,文学性和现实度都达到了完美巅峰。一部《围城》,倾倒了多少人,折服了多少平凡或骄傲的灵魂,然而,钱钟书却并不在意,他并不因为《围城》的大获成功而沾沾自喜,肤浅地骄矜自傲,甚至在他眼里这并不是一部理想的作品──他的追求,从来就不是如此。
花月山深,夜影婆娑。淡淡的硝烟里传来低浅的歌声,黎明和晨光,仿佛已近在咫尺。黑暗如水,夹杂着血泪与汗水,顷刻间成为一去不返的绝唱。天地之间,即将迎来一场瑰丽的重生。经历了残酷和压迫的人们,亦将要抬起沉重的头颅,看见一斛清亮的阳光--美好,触手可及;繁花如锦,悄然而来。即将过去的绝望时期,是生活的悲哀,却也有人说,是文学的盛典。是的,文学是容不下平庸的,淡如水的生活无法写就传奇,就像深海的牡蛎,若不是经受过风沙的疼痛摧残,又如何酝酿一滴深海的透明之泪。而《围城》,便是上海围困时期,最璀璨的明珠。
幽默旧时光
一九四五年,曾霸占了大半个华夏大地的日本,终于低下了头,签署了投降协议。那是一场属于全中国的胜利,难以想象,当那被期盼了多年的时刻随着广播声正式上扬碧空,饱受沧桑的人们,是以怎样的欢呼和泪水,迎接这场胜利的。为了这一刻,中国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但亦是为了这一刻,付出多少代价都在所不惜。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那一刻,整个中国是自由的,所有的伤害和践踏,都将在胜利的旗帜下淡去,美好的未来,仿佛顷刻间洋溢在每个人的胸膛。
它带给钱钟书的震动更是巨大,他没有说话,没有像普通人一样热泪盈眶,用欢呼和嘶喊表达心中的快乐。作为一名博古通今的学者,他想得更多、更全面。民族的曙光近在眼前,他却想起了杜甫的诗:"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他知道,胜利终究会属于这个民族,这个饱受血泪而坚韧的民族,纵使国家灭亡,可山河还在,战士还在,一切都有希望。
八年的时光是那样漫长,又是那样短暂。在这残酷的八年里,杨绛先后失去了母亲和父亲,而当年襁褓之中的阿圆,却已出落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骨骼纤细,眉清目秀,或许再过几年,她就长成了当年他古月堂前初遇她母亲时,聪慧秀丽的模样。现在的他们,是生活在自己的国土上,不必低头,不必诚惶诚恐,不必眉眼低垂地走在大街上,生怕一个举动不慎就惹来日本人的注意。生活上的自由也带来了思想的解放,钱钟书笔耕不辍,文思如泉涌,比往昔更加勤奋地投入了创作工作。
心情愉快了,笔下便更是妙语如珠。钱钟书素来是个幽默的人,现代文学史上像他这样的幽默大师并不多,林语堂算一个,周作人算一个,可林语堂的幽默里透着小资闲适,周作人的幽默里带一点平和冲淡,钱钟书的幽默是笑中带泪的幽默,分明是笑了,可心里的某一处却是在隐隐作痛的,仿佛有犀利的一角划过柔软的心,激起了阵阵酸楚。
当时的中国百废待兴,文学亦不例外。虽然中国有着五千年的历史,更是被誉为诗歌的王国。但是同体系完善的西方文学比起来,中国文学是缺乏全面性和系统性的,包括幽默文学和小品文都没有比较完整地发展起来,大众对于这些的认知是相对模糊的。于是,钱钟书便针对幽默做了一场精彩的论述,他在《说笑》中提到自从幽默文学提倡以来,卖笑变成了文人的职业。幽默当然用笑来发泄,但是笑未必就表示着幽默……老实说,一大部分人的笑,也只等于马鸣萧萧,充不得什么幽默。一开始,便是钱钟书典型的风格,引经据典,侃侃而来,风趣里引人深思。
实际上,幽默文学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开端十分早,司马迁的《史记》里有七十列传,其中专门就有《滑稽列传》。但开始得早,却并不意味着人们能够真正明白幽默的含义。钱钟书就说过,一般人并不是因为听明白了幽默的意味而发笑,他们通常用笑来掩饰自己的毫无幽默感。而笑的原意,在这种矫饰里逐渐淡去。他将幽默的精髓掏出来,给人们看,使人们在这种论述中真正明白幽默的含义。而他的论述,便是一种真正的幽默。
他像是一个旁观者,从容淡定地隔岸观火,却时不时一针见血地说上几句,寥寥数语,就隐藏着幽默的力量。他是平静的,亦是睿智的,仿佛一个活了四百年的老人,虽然平淡,一句话,一个眼神,却都容不得忽视。
在抗战胜利后,直至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钱钟书和家人都没有离开上海,这里对于他们来说,不仅仅有着温软的回忆,也有着令人期待的未来。他们都是恋旧的人,尤其是钱钟书,在一个地方住得久了,便不愿迁徙到另一个陌生地方重新建立人际网。抗战时期,他为了养家糊口,找了三个工作,一个是国立图书馆的英文编辑,一个是英国研究委员会,还在暨南大学授课。这三份工作,随着时间的流逝,钱钟书都越做越好,人际关系也处理得很好,没有像在国立西南联合大学时期受人排挤的情况发生。而杨绛也不愿离开上海,他们在上海有许多亲故旧交,一时半会儿地也离不开。因此将近五年的时光,他们依旧继续生活在上海。
一九四八年,内战的硝烟随风而来,中华大地陷入一场新的战乱里,而这一切也将近尾声,新的黎明和希望即将席卷华夏。也正是那一年,钱钟书出版了最后一卷于抗战时期完成的书稿──《谈艺录》。这部学术性浓厚的书是在毛边纸上写成的,记录了当时的艰苦卓绝,也证明了钱钟书的一片赤诚和专注。该书完成于抗战时期,却又在胜利之后反复修订,直至定稿,倾注了钱钟书的无数心血。
或许正是因为钱氏夫妇都是专注于书林的读书人,他们更能清楚地看到历史的发展,明白历史的轨迹终究是站在大众那边的。抗战胜利后,狂欢过后,很多人面临着人生的选择。该何去何从,究竟是站在哪一边,这不只是钱钟书夫妇面临的问题,也是当时许多政客和知识分子需要做出的选择。在历史的洪流中,钱氏夫妇选择留在上海,接受共产党的领导。
怀着一颗澄净的心,看云卷云舒,花开花落,听上去是那般优雅,做起来却并不容易。浮云扰扰,万事悠悠,多少人在碌碌的尘埃里遗失了纯净的心,忘记了那个最初的自己。而在那个风云际会的年代,做到这一点更是多么的不容易。然而,钱钟书做到了,自始至终,他都像是一个干净透明的孩子,敲击在窗上的雨声再大,也惊动不了他坚守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