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平安扣(电视剧《那座城这家人》原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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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大刚跟猫简直是形影不离,连睡觉都搂着。王树生没结婚那阵跟外甥一床,有时夜里一翻身,毛绒绒、肉呼呼的,吓一跳。这倒罢了,可小猫每到发情期,就乱挠乱咬,嗷嗷叫得瘆人,还四处疯跑,连带着娃娃跟着到处找猫,喘着粗气看了让人心疼。有回,孩子把猫装书包带到了学校,弄得王树生一块挨老师数落,批评他这个当舅的管教不严。因为养猫,他没少跟外甥置气,可妈却有一套说辞为外孙子辩解:"这猫哇,跟别的动物可是不一样。老辈子人说,它一落生,就能在人间找到一个仆人,没准咱家大刚就是这个猫的仆人呢。"

现在望着女儿小手上的抓痕,王树生终于下决心处理掉这只猫。趁外甥上学,他找个纸箱子把猫装了进去。怕闷死,又在箱子上挖了几个洞,然后抱起出了家门。一路上,他跟在纸箱里抓挠的猫咪说着话:"咪咪,在这家你也有些日子了,我跟你也不是没有感情……"

这倒是心里话。他想到天天下班进家,小猫在他裤腿上蹭着,摇着尾巴喵喵叫着撒娇的场景;想起小猫钻在自己怀里,摸两下喉咙里便呼噜呼噜发出声响的惬意样子;想着母亲盘腿坐在床上絮着被褥,小猫仰躺在一边,露着白肚皮,蜷着四爪晒太阳的可爱表情,王树生有点留恋。可是一想到女儿白嫩小手上两道血渍,脚步又走得飞快。在胡同口,他把纸箱打开,搁在草丛中转身就走。

"好在是夏天,到处有吃食儿,不会饿死你的。"他像是对猫说,又像是在安慰自己。

大刚放学,没见到咪咪慌了神,一个劲儿埋怨姥姥。刘兰芝可怜巴巴,把过失都揽到自己头上:"都怪我,忘关门了。后晌还叫着,咋一转眼就没了?"大刚气哼哼的:"整天在家,一个大活人看不住一只猫!"王树生拿出舅舅的威严,喝道:"你再喊,是一只猫重要,还是姥姥身体重要?成天就知道招猫斗狗,不好好学习,老师找我还没跟你算账呢。"

大刚掼下书包,冲舅舅嚷起来:"你甭转移话题,没准是你讨厌咪咪给扔了,哼!"

杨丽华赶紧过来打和,说你舅怎么会那么狠心。婷婷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撇撇嘴哭了。王树生急了,一把抱过王婷,把女儿的手伸给大刚:"你平时一口一个妹妹、一个婷婷的叫,心疼得不得了。你看看,你那只猫办的好事!"说完,他气急败坏坐下,冲外甥道:"是我把猫扔了,人总比一只动物重要!"

一家人面面相觑,大刚扭头跑出了家门。天黑了,大刚还没回家。王树生后悔自己的冲动,骑车子围着工人新村找了两圈,又到火车站、汽车站,还是没找到外甥。刘兰芝哭得眼泡红肿,一见儿子只身而归,泪又下来了:"大刚真有个三长两短,咋跟你地下的姐姐、姐夫交代……"

"妈,我肠子都悔青了,你就别说了!"怕婆婆急出个好歹来,杨丽华一直守在旁边。她不敢插言,毕竟这事因自己女儿引起。后半夜了,爱国、卫东、小诚陆续回来,都没见大刚影子。刘兰芝往外轰赶着他们:"都去,再找找!丽华,你也去找,别守着我,我死不了。外孙没了,我也不活了!"

大家都出去了。看女儿睡得很香甜,杨丽华把枕头挡在床边,以防孩子滚下来,找件衣服穿上,打着手电出门找大刚。走没多远,借着朦胧的天光,看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壮汉背着个孩子迎面走来。

杨丽华不认识毕成,但她缝过外甥的衣裤,认识孩子的装束。她忙上前,果然是大刚。孩子跑出家门,没处可去,就近爬上一棵大树。盘坐在树杈上,听着大人们焦急地呼喊他的名字,有种报复的快意。慢慢地困劲儿上来了,就倚着树杈睡着了。天快亮时,他被冻醒,肚子饿得咕咕叫。从树上下来,眼前一黑,歪倒在地上,被在外头游荡了一宿的毕成发现背回来。

杨丽华连哄带劝,大刚总算答应回家,从毕成背上出溜下来。"中啦。"毕成如释重负,揉着肩膀:"这孩子死沉死沉的,幸亏玉皇大帝帮着背了一路。你是大刚舅妈,就是树生媳妇喽,你不是死了吗,啥时又活过来啦?"

毕成一只脚趿拉着鞋子,一只脚光着。杨丽华看出他精神不太正常,不过人家把外甥找回来,她心存感激,真心实意地说:"你也没吃饭吧,一块儿到家里吃点东西?"

毕成也不客气,拉起大刚就走,杨丽华小跑着才能撵上。看到外孙毫发无损回来,刘兰芝鼻涕一把泪一把搂在一块。王树生把找回的小猫抱给外甥看,大刚饭也不顾吃了,抱着小猫亲了又亲。毕成狼吞虎咽地吃着,唔鲁唔鲁说:"猫是老虎的老师,回头让它教你上树,你就不会掉下来了。"

天亮了,正在团里排戏的林兆瑞赶回来,看孩子平安无事,才放了心。见到林兆瑞,毕成哆嗦一下,眼睛放出异样的光,叫了声老林就嗷嗷哭起来。林兆瑞一阵难受,他知道毕成又想起了过去,想起震后毒辣辣的太阳,血腥和尸臭。那场灾难对这位老街坊打击实在太大了,失去亲人的折磨,使原本就脆弱的毕成彻底垮了。

陶瓷厂恢复生产后,叫毕成去上班,头一天就发现他精神不太正常。他拔掉狼毫笔上的毛,用笔杆沾颜料在瓷器上涂抹。涂满一个杯子,叭,摔地上一个。又涂一个杯子,叭,又摔一个。主任过来喝住他,毕成头也不抬:"好了,四大美人画好了,拿去烧吧!"

厂里正跟医院联系要把毕成送过去,老毕却偷偷跑出来,在外面流浪了好几天。林兆瑞和刘兰芝商量:"老嫂子,天气一天比一天凉了,毕成这样子要是没人管,没准有一天会冻死街头。要不这样,让他先住在我那儿,回头我跟厂里联系,送他去治病。你平日给他做口饭吃。"

刘兰芝想了想,树生一家三口挤一屋子,自己跟大刚住一块,实在没地方再收留一个人,就说:"中,都是老街坊了,远亲还不如近邻呢。看看他被褥衣服的,缺啥短啥,我们来做。"

饭后,杨丽华烧了壶开水给毕成洗脸,王树生找出工具给他理发刮胡子。毕成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愣愣地问:"这么精神的小伙儿是谁,工人新村没见过呀?"杨丽华开心地笑了。一旁的大刚,突然觉得舅妈比以前好看了许多。

杨丽华承担起所有的家务,包括林家和毕成的浆洗缝纫。当会计的她精打细算安排伙食,照顾到每个人的口味。两家人都觉得自从杨丽华进门,家里一切都有了条理。

中秋节这天,王树生厂子分梨。他洗净削皮,切了一半给媳妇:"你尝尝,京白梨挺水灵,挺甜的。"杨丽华没接。王树生不解,说这梨润燥、化痰,大家都吃了,连毕叔都吃了一个呢。

"树生,你知道吗,分梨的寓意就是分离。以前跟婷婷爸就曾分过梨吃,当时我还不以为然。现在我信了--我可不要跟你分梨(离)了!"杨丽华一脸认真地说。

阳光从屋顶排风扇口射进来,几束光柱中,飞舞着细微的尘埃。三台大洗衣机轰轰作响,淹没了一切声音,机器戛然而止时,又死一般寂静。可没过几分钟,就被妇女们说笑声打破,十来个已婚妇女就像一池塘蛤蟆一样聒噪。每到这时候,林智诚就会烦躁不安,恨不得捂上耳朵逃得远远的。可他必须装出若无其事,脸上不能带出一点厌烦神态。这是他残疾后的第二份工作,他不想再失去了。

地震后,厂里照顾安排他到食堂负责兑换饭票。后来因为跟厂长外甥、棒材车间的二顺打架,这份清闲差事弄丢了。林智诚十分留恋那段自由时光。那时,他一周只上两个全天,一间小屋子给他提供了一处宁静的港湾。他很少与工友们交流,就连一个食堂的刘爱国话也不多。隔着小窗口,在钱和饭票的交换中,他想跟熟悉的人说句话就说句。不想说时,顶多在递上饭票时说上一个字:给。对这个少言寡语的年轻人,厂里有着各种猜测和议论。认识的人都说:他变了,不再是地震前的那个有说有笑、多才多艺的工会干部了。

洗衣工们大多是随丈夫进城,震后又沾光上了班的农村妇女,眼界不比一个村子或一个洗衣房更大。林智诚的到来让她们非常稀罕,好奇的目光从四面八方投过来。最后她们一致认为:这一条半的残腿,跟那张英俊的面孔,实在太不般配了。她们惋惜地咂着嘴。后来,不知从哪打听到小林还没对象,大家一下子来了精神头。组长李姐像是无意的随口问:"小林,你那个……还能起来吧?"

林智诚一时没明白啥意思,女人们嘻嘻笑起来。都是从农村出来的已婚妇女,平时说话还带"把儿"呢,更何况当着一个残疾人--严格说来,白净面孔的林智诚在她们眼里,根本不算真正爷们儿。

有人起哄:"组长,别这么直接好嘛,人家还是童男子呢。"李姐满不在乎,又往他裆里一指:"小林,你那个东西没有残疾吧?"

林智诚臊红了脸,急得直摇头。李姐干脆得很:"好,腿脚有毛病不算毛病,只要不像瘫子一样,那个没问题就成。小林你放心,大姐们帮你找个女人。"这下,班组里的女人有了事干,这个介绍腿脚有毛病的姑娘,那个介绍刚刚丧偶的小媳妇。李姐呢,重点介绍自己侄女李英,高中毕业,虽在街道瓶盖厂上班,属于大集体,可是个健全人,洗涮做饭能照顾你。林智诚的自尊每天都处于崩溃边缘,回来说起这些,冯红听了哧哧笑,后来一见他就拿这个打趣:"今天又介绍个什么样的?"

碍于大家的好心和热心,林智诚忍了。他耳边老响着刘爱国的叮嘱:"你要忍口气,低低头,服个软,不会到这份上。二顺那个混球,仰仗他舅撑腰在厂子里平趟,你跟他争兢能有你的香应?要不是你姐夫出面,求人弄脸的,你不要说去洗衣房,恐怕连饭碗都砸了,厂子非开除你不可。小诚啊,要学会适应环境!"

林智诚知道,组里的女人们只是俗气,没有坏心眼。他要在这里待下去,就要学会和她们打交道,适应她们语言和思维方式。可在介绍对象这事上,他还是找出种种理由拒绝,哪怕是应付或搪塞,他都做不到。他觉得,如果自己跟别的女人见面,是对冯红的背叛。

李姐不高兴了:"小林,我侄女对你挺上心,老追着我问啥时见面。不管你心甜不心甜,见一面总不算过分要求吧?"

话赶到这儿,林智诚只好实话实说,承认自己有对象了。李姐不信,非让他拿出证据。冯红觉得好玩,给了林智诚一张舞台照。

礼拜五下午,洗衣机刚刚停歇下来,大家放下手中活计喘口气当儿,林智诚拿出照片给大家看。李姐先嚷了起来:"哟,小林,你这不是拿大姐们开涮嘛。这是你对象?我还没老到眼花,认识这是李铁梅!"

"这就是我对象!从前在京剧团演李铁梅,只是地震后不怎么上台了。"

组里人都围拢过来,传看着照片,将信将疑。李姐看着他:"小林,你艳福不浅啊,搞个这么漂亮的对象,怪不得对我侄女连掸都不掸一下。"林智诚傻呵呵地笑着。李姐突然有些不高兴,轰赶着大家:"都围在这儿干啥,干活去,干活去!"

一会儿,林智诚有了尿意。腿残疾后,方便变成了最不方便的事情。而在洗衣房,更是让他犯怵,组里就他一个男的,就一个有门没插销的破厕所。妇女们方便时不关门,已经形成习惯,他一来大家都别扭。他在厕所附近踅摸一阵,咳嗽两声,判断没人,才架柺上了台阶,战战兢兢,背顶着门,提着裤子,不时还要提防着走来走去的脚步声。

尿憋好久了,他刚痛快淋漓撒出来,就听见李姐声音从外面清晰地传进来:"看小林人不错,好心把我侄女介绍给他,谁想热脸贴在冷屁股上,原来人家早有对象了。"一个女人劝道:"组长,你也别生气,谁知道真的假的。就算真有这回事,用不了多长时间也会蹬了他。这么俊,又是唱戏的,咋会看上一个瘸子?到那时,小林还不上赶着求你?"李姐哼了一声:"但愿吧。"

林智诚手一哆嗦,尿都淋到了裤腿上。他阴沉着脸,叠着刚刚烘干的工作服。震后好长一段时间,他的世界是灰色的,多亏有姐夫的照顾,有冯红的不弃不离,让他觉出世间还有真情在。可他毕竟残疾了,对爱情没了从前的自信。他正胡思乱想,李姐凑过来跟他一块叠着衣服:

"小林呐,不是姐挑唆你跟对象关系,说句不好听的话,搞文艺的靠不住。当初你姐夫在部队当排长时,迷上文工团一个女兵,还闹着跟我吹呢。结果咋样?人家说蹬了就蹬了他,看上了一个营长。这种人啊,说好听的叫爱攀高枝,说不好听的叫水性杨花,谈谈朋友处处对象玩玩中,要结婚正经过日子还得咱们这样的人。我侄女的事,你搁心上再想想,也不要你一时半会儿拿主意。"

这一天林智诚的心情真是糟透了。下班赶到公交车站,汽车刚刚发动,他紧赶慢赶,喊了好几声,车子才慢吞吞停下。到站下车,他架拐走得很慢,平时十多分钟的路走了足有半个小时。这时,听到后面一串车铃声。一回头,见冯红轻盈地从一男的车后座上蹦下来,朝对方摆摆手,一扭屁股走过来。他停下等着她,努力压着火。冯红低头走路,嘴角漾着一丝笑,一抬头看着满脸怒气的林智诚,吓了一跳。林智诚道:"哟,坐上二等了,成天有人接送,难怪这么眉飞色舞。"

冯红打了他一下:"什么呀,团里小张下班遇上了,顺道捎一截。看你这针鼻儿大心眼!"

"看他娘们唧唧的我就长气,谁知道他窝藏什么狼子野心。"看见小诚眼里嫉妒的火苗,冯红又气又乐:"看你,好像面对不共戴天阶级敌人。手里要有刀,还不杀了人家呀?""那没准!"林智诚咬着后槽牙,恶狠狠地说。"好了,好了,以后我自己骑车还不行?"冯红看这么说下去又要掐起来,便做出一副和解的姿态,手伸过来:"来,看你怪累的,我搀着你走。"

王卫东把柱子弄进了城,安排到城建技校搞行政,后来又先斩后奏,没跟家里打声招呼就拉了结婚证。林智诚知道后连连摇头:卫东这步棋,走得臭,终身大事咋能这么草率任性?

不过,这也让他联想到自己:跟小冯搞这么长时间对象了,是不是也该有个结果了?

冯红晚上要过来,林智诚跟李姐请假早走会儿,路上买了些花生瓜子回家。王家院子门口,杨丽华正在贴春联。一看清秀的赵体,林智诚就知道春联是爸写的。杨丽华看到他,忙招呼过年带小冯一块来家吃饺子。林智诚笑道:"好哇,小冯馋了好久了,我姐夫和馅儿的饺子,就是比别处香。"

杨丽华又问起毕成近况。林智诚告诉她毕成住院后病好了不少,脑子也清醒了。两人正聊着,什么地方喇叭里传来一阵歌声:"幸福的花儿心中开放,爱情的歌儿随风飘荡,我们的心儿飞向远方,憧憬那美好的革命理想……"这是电影《甜蜜的事业》的主题歌。正拿出另一副春联,往背面抹浆糊的杨丽华,停顿了一下。他们这茬人,只知道处朋友、搞对象,在她心目中,爱情这个词和夫妻间的私密举动一样,总有些羞于见人。像是自言自语,她说:"现在真是的,什么歌都敢唱。""改革开放了嘛。"林智诚附和道。

这歌甜脆、悦耳,倒不难听,冯红没事儿就哼哼,歌词他都快倒背如流了。正说着,大刚拉着婷婷,穿着簇新的衣服跑出院子。杨丽华叮嘱他们离放二踢脚的远点。大刚说舅妈你放心,我们上林姥爷家看电视。两人看到林智诚,一个叫舅舅,一个叫叔叔。林智诚领他俩进了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