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人间耳录经(张石山散文随笔选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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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十八摸》,各地民间小调几乎都有这一节目。唱词或有变化,曲调也各不相同。

山西河曲二人台,在名角演出正式剧目之前,刚刚学戏的小年青往往要演出一些垫场节目。好比大轴戏之前的折子戏。节目有《打樱桃》、《挂红灯》、《倒卷帘》、《打金钱》之类。当然,有时也唱《十八摸》。

《十八摸》,一生一旦对唱,表现少年男女情窦初开调情的内容,基本算不上什么黄段子。比如头一摸是这样的:

(生:)头一摸,摸到了妹妹的头发上;

(旦:)妹妹的头发黑又亮。

(生:)黑格整整像乌云;

(旦:)亮格汪汪缎子样。

(生:)揣一揣,(旦:)不叫你揣;

(生:)摸一摸,(旦:)不叫你摸。

(生:)不叫揣来(旦:)不叫摸,

(生:)哥哥我走呀!

妹妹的羞涩推拒,哥哥的纠缠要挟,少年情趣十足。

15、“二驴”剧团

二人台发祥繁盛地山西河曲,计划经济一统天下的年代,全县只剩了一个财政拨款的剧团。一年演不了几场戏,演员几乎开不出工资。

后来政策渐渐放松,允许民间组团,自负盈亏。结果,县境里一下子冒出将近二十个剧团班子。庙会集市,包括丰收庆功、祭祖贺寿、婚丧娶嫁,都要请戏班演出。无为而治,使民间文化有了复兴繁荣的可能。

民间艺人樊二牛以家族班底组建的剧团,人称二牛剧团。只要老百姓喜欢,没有什么人来粗暴干预,传统剧目《兄弟挂嫂嫂》、《叫大娘》,什么都演。人们要是哄起来,要樊二牛和他儿媳来《公公烧媳妇》,二牛拒绝不过,有时抹下脸来也演。

有些嘴损的就说,还不如叫成“二驴剧团”哩!

我采访过樊二牛。知道剧团管理严格,即便是民间艺人,艺人有艺人的道德规矩。

16、小女婿

建国初期,有一出新戏《小女婿》,反对包办婚姻,相当着名。

七八岁的小男孩,娶十八九的大姑娘做老婆,旧社会非常普遍。一来家里找了一个劳动力,二来最巴望那女子早早怀孕生孩子。

当公公的如果当初也是小女婿,那么如今不过二十出头,与儿媳妇其实最是年貌相当。公公烧媳妇,可想而知有着极大的可能。

17、风情

“自古长安多丽人”,与长安曾是开放的国际大都会有关。

如今的西安,女性美的指数有多高,可以商榷。

而封闭的晋南,女孩子们实在不敢恭维。愚以为,除了封闭圈子里的近亲结婚,造成人种退化;还有礼教的约束压抑,也相当地不利于女性增加风情、风韵、风姿、风采。

“风”,古代民歌的别称。

凡是民歌之乡,礼教既已疏阔,人性得以张扬。

清初李渔周游天下,认为边塞之地山西大同女性最为风致。

而如今民歌之乡河曲的女孩子,名扬三晋。

有人说,那是河曲有水。黄河水滋润了姑娘们。晋南永济、河津,不也靠拢黄河吗?

莫如说,是野性的民歌、疏阔的民风滋润了姑娘们。

18、大同煤、口泉炭

在山西,有一句地方民谚,说是“大同煤,口泉炭,浑源州的女人不用看”。

在陕北,也有类似民谚。什么地方煤什么地方炭,米脂婆姨绥德汉。

即便在我们老家盂县,也有本县民谚说:青城煤,兰掌炭,寨上的闺女不用看。

那儿的姑娘,提亲保媒用不着相看,随便抓一个出来,都漂亮。

19、去过大同浑源州

山西浑源,境内有北岳恒山,风光秀丽。历史上的北魏王朝在大同平城建都,曾于浑源修筑行宫。民间传说,有宫嫔流落此地,宫禁中的化妆秘方传入民间,包括遗传因素,美艳了一方妇女。

而外长城在恒山山脉蜿蜒盘旋,历朝在此多有驻军。直到清朝,仍然有绿营兵驻扎。边塞地带,加之大量驻军的雄性需求,一方民风因而疏阔浪漫。女性极为风流多情,最会体贴男人,所以民谚还说:

去过大同浑源州,

个个回家把妻休。

20、白丁香

浑源,地处长城一线。冬季严寒,春日风沙,但妇女们多数肤色白皙,面容姣好。据说与民间化妆秘方有关。配置秘方的原料,有鸡蛋清,还有白丁香。

这儿所谓白丁香,或曰是麻雀粪便。不知确否。

21、赛脚会

野史传言,边镇大同历史上曾有传统的“赛脚会”。

阳春天日,大同满城妇女要在自家门首抛头露面,展示做工精巧、刺绣华美的弓鞋裹脚布。同时,当众展现各自赤裸的金莲小脚,炫耀夸比。红鞋绿裹脚,一时琳琅满目;尖尖玉笋,可街两岸。有身份人家,女子们或者遮一块布帘,只把双脚暴露街市;一般居民,女人们搔首弄姿、丢眉使眼,尽显风骚。

金莲小脚,曾经是中国男人的至爱,几乎成为中国女人的第二性特征,称为“亵物”,不可公然示人。大同偏生有赛脚会,风气之开放,堪称惊世骇俗。

22、天下女人都一样

老百姓,村里人,寻常议论,说女人美丑不过是供眼目观赏罢了。到黑夜吹灭了灯火,天下女人都一样。

但那只是肤浅的一种思想。为讨不到天姿国色而自我宽慰。

除了美丑艳媸,单纯讲做爱,天下女人其实并不一样。

台湾的柏杨先生谈女性美,曾经举出他们老家河南的民谚来说话。他谈到女性的脚的时候,套用民谚说:天下女人都一样,只在脚上比高低。

柏杨称,民谚说的其实不是脚,原话要直接“黄色”得多。

23、重门叠户

山西人私下评价,一般都认为北路女人好。具体好在哪里?据说那里的妇女,天生与众不同,号称是“重门叠户”。究竟怎样,不曾亲试,不宜妄言。

一年,在我省原平县大街上浏览法院布告,有两个卖淫女人被判刑的内容。一个,绰号“大过瘾”;一个,绰号“九门帘”。怀疑九门帘,便是所谓重门叠户了。

24、大过瘾

我们村,历代都有风流女人,所谓破鞋。乃至村里开展运动,没有右派,要拿破鞋来充数。“地富反坏右”,变成“地富反坏破”。

深翻密植,消灭四害,下乡工作员都要发动一场运动。运动的惯常手段,是先拉出阶级敌人来游街示众,以造成恐怖威慑的气氛。地主和破鞋们被迫各自敲打了铁锹头、破脸盆,在那儿自己呼喊:

打倒地主谁谁谁,深翻土地搞密植!

斗臭破鞋某某某,消灭苍蝇和老鼠!

小学教员在一面带头喊口号:

地主不死,运动不止!破鞋不臭,搞倒搞透!

25、胭脂鸭梨

我村还有破鞋绰号叫“胭脂”和“鸭梨”的。

至今,村里流传一首小调,唱的就是鸭梨的故事。

晴着阳婆下大雨,

鸭梨嫁到红崖底。

二喜子赶车赶得快,

差点把鸭梨甩球坏!

比兴咏赋,颇合古格。

26、间架不大入深深

起房盖屋,一般都是间架与入深成比例。但也有特例,因地基四至局限,房子间架不大,入深却比较深。

村里有小个子而特别能吃饭的大肚汉,或者有矮个女人生下巨型婴儿的;人们形容这号看似反常的情况,说是“间架不大入深深”。

青楼妓馆,多娇小女子。干那样营生,什么样人物的什么样武器不见?二战后,美军占领日本,东洋妓女对付白种黑种大汉,事实证明,应付裕如。

27、拉皮条

拉皮条,人人都懂。但原话本是“拉屄屌”。

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吃哪一行的都有。

28、儿童不宜

以上若干段子,当然儿童不宜。

道学家俨然人面,天下己任;其实并不是只有他们关怀世风,爱护青少年。

古代圣贤早已教导我们:非礼勿视,非礼勿言。而人皆可为尧舜,最粗野不文的老百姓也懂得礼法规矩。什么是儿童不宜,大家天然明白。什么事不该儿童知晓,什么话不该儿童听闻,老百姓有自己的尺度,无须道学家饶舌多嘴。

在乡下,自然负担了儿童学前教育的,多半是奶奶和姥姥们。老太太给孩子们念叨儿歌,让孩子学习说话、熟悉音韵,那儿歌或许朴素鄙俚,却绝对干净,有益无害。

我自幼的经历,可作佐证。

29、古话古

一首儿歌,是教娃娃念叨熟悉音韵的。

古话古,笑话笑,

你骑骡子我坐轿;

轿里坐着个毛娇娇。(用毛茸茸的狗尾巴草编结的小人、小动物,叫做毛娇娇。)

毛娇娇不吃夜草,告给夜瓢;

夜瓢不会舀水,告给小鬼;

小鬼不会把门,告给马棚;

马棚不会作宅子,告给王瞎子;

王瞎子不会算卦,告给镰把;

镰把不会砍柴,告给吾来!

句式重复,利于儿童念叨;其间转换音韵,要孩子学习发音。

30、上圪塄台

一首,是哄孩子睡眠的。

上圪塄台,下圪塄台,

了见婆婆拣茬来。(茬,庄禾的根须。可作燃料。)

镲又响,鼓又响,

十八骡骡驼驮箱。

马骡含着一口水,

喷了小姐的花裤腿。

小姐小姐你不要气,

给你杀个羯牯类。(牯类:山羊。)

谁杀呀?

秃妮子杀了秃腥气,

羊妮子杀了羊腥气。

铺什么?羊皮;

盖什么?簸箕;

枕什么?擀杖;

蹬什么?棒槌。

秃妮子,好睡不好睡?

轱里轱辘正好睡!

节奏铿锵,音韵变换,内容也有趣。

31、红公鸡

一首,描写姑娘出嫁。

红公鸡,上碾盘,

抬掇闺女不上算。

三斤豆腐二斤酒,

打发闺女上轿走。

爹也哭,娘也哭,

丈人丈母你不要哭。

你闺女,到我家,

作准叫她受不了罪。

铺绵毡,盖棉被,

扎花枕头挨我睡,

小脚又蹬那银钱柜!

给儿童说儿歌,说到“小脚”,戛然而止。

32、梅豆花

一首,描写女儿出嫁初到婆家情由。

梅豆豆花,根子里开,

大郎喝酒二郎筛。

三郎端的菜盘来,

四郎骂我是烂奴才。

我也不是驴上马上跌将来,

花花大轿娶将来。

看我的头,杏花油,

看我的脸,粉眉粉眼粉蛋蛋,

看我的脚,红鞋绿裹脚!

孩子们到七八岁,男孩女孩突然不在一起玩耍。女孩子们跳圈踢毽子,念叨《梅豆花》,正是粉眉粉眼,一派烂漫。

33、白草坡

一首《白草坡》,好像是专为男孩子设计的。

白草坡,白草洼,

白草洼里放白马。

溜脱缰绳跑了马,

一跑跑到丈人家。

丈人丈母不在家。

大兄哥推,小舅子拉,

一拉拉到他炕上。

红油桌儿展放下,

乌木筷子四角里撒。

掀起门帘望见她!

看她的头,杏花油;

看她的手,尖尖梢梢挽灯篓;

看她的脚,红鞋绿裹脚。

给小男孩描述他未来的憧憬,是那样姣好的一个女孩子。而且,也是一旦说到金莲小脚,戛然而止。整个意境,健康、美好,音韵漂亮、色彩绚烂。

34、诌经二大爷

到孩子们开始读书上学,老奶奶们的儿歌“与时俱进”,教孩子熟悉成语俗语和四书集句。

《诌经二大爷》,说一个学童放学回家,因为忘了老师让背诵的一句课文,害怕挨手板,吃不下饭去;家里人都不识字,母亲替儿子焦急,连忙请来隔壁的诌经二大爷。二大爷是那种村里的能人,诌经捏戏,一肚皮词语。从哪儿给孩子开始诌呢?二大爷摸摸胡须,便从这里说起:

湖中有水,

水中有鱼。

而他每说一句,孩子都说“不是”。

二大爷也真了得,排山倒海一气诌了下去。

鱼龙变化,

画虎不成;

成者王侯败者贼,

贼王八,

八有佾;

驿内有眷,

圈内有猪;

诸君德,

得不到手;

手中无钱,

钱上的命;

命苦心不苦,

苦心作乐,

乐极生悲;

碑上有字,

字要成文;

文齐武不齐,

齐天大圣,

圣人君子;

子戊马午,

伍余元卜!

诌经二大爷诌到这一句,孩子突然叫到:对了!就是这一句。

原来,先生要孩童背诵的,是《百家姓》里的一句。

35、头一回上你家

宁夏“花儿”有一首《尕妹子的大门上浪三趟》。其曲调被着名的《花儿与少年》作为主旋律。

山西河曲的一首民歌,反映一个后生到相好的女孩子家里,屡次受挫的情景,也很有名。“头一回上你家你不在,你爹他打了我两烟袋”,大家耳熟能详。

但这首民歌也有歌头。对后边的反复咏叹,做了注脚。

歌头是这样的:

人们说我和你,咱们两个好,

阿弥陀佛天爷爷,只有天知道!

36、三月不识“文”字

我记事的时候,村里成年人识字的不多。

队里分红张榜,大家在那儿围观,多数人是瞎狗看星宿。

场上分粮食,粮堆上插了人们的名字标牌,前来担粮食的农汉十有八九会在那里愣神。仿佛卖炭的丢了驴,挺着一个大架、黑虎了脸面,不知和谁过不去。

我的四大伯,是村里有名的庄稼把式。草台班里当红正生,抗日战争初期就担任了我们村的青抗先队长。抗日政权号召办夜校,要大家识字学文化。上了三个月夜校,上级小区干部来审查。领导特别看重我四伯,着力培养的苗子,点名要他认字。黑板上写了“文化”二字,四伯好比“洋鬼子看戏——傻了眼”。

憋出一头汗,自己在那里念叨:看见面熟熟的,车梯儿似的,就是想不起来!

车梯,是大车停放时候支架车辆的部件。上边一根横木,下面二木交叉,俨然一个象形“文”字。

民间笑话说,一个孩子怎么也记不住一个字,先生只好送他回家。路上看见孩子的父亲,那父亲抬杠道:我儿子怎么一下子能认出我来?他见的次数多嘛!

事实上,读书识字需要一点天赋,或者不能错过最佳开发期。像我四伯,一个“文”字,看见次数够多,足够面熟,偏生认不出,如何解释?

37、人之初

父亲兄弟七位。家穷人口多,爷爷只好确定一项家庭政策:一三五读书,二四六下苦。村里当年只办过冬学,请外村的老秀才来当先生。父亲排行老六,本没有机会念书;一年因为生病,读了一季冬学。

已是民国年代,提倡新学,发放新编民国小学课本。但老秀才还是给孩子们教“三百千”开蒙,压根不睬什么民国课本。老式教书方法,又不讲解,只要孩子们背诵。背不来,打手板。

《三字经》里的“曰国风,曰雅颂,号四诗,当讽咏”,大家就更加不懂。父亲他们给改编成了“越刮风,越牙疼;好吃屎,担大粪”。

38、见了大娘没说的

熟人见面,没什么说的,没话找话来说,十分尴尬。村里老百姓形容这种情况,有句俗话很生动:见了大娘没说的,“大娘大娘鸡踢呢”!

孩子在冬学念书,大人们尽管不识字,照样要关心子弟们的学习。和我父亲年纪仿佛的铁小,念书最差,他二大爷偏生最爱询问他的读书情况。这天,铁小放学回家,当街撞上了二大爷。二大爷果然关心他的学习,当众就考校开了功课:

铁小,今儿念了句什么书?

铁小哪里记得念过什么书?但又不敢不与二大爷搭腔,乖乖站定,冲二大爷嘻嘻一笑,指指头上道:

二大爷,二大爷,月亮爷爷亮汪汪的在天上哩!

另一版本,说铁小正在喝稀饭,二大爷问起读书,铁小嘿嘿一笑,筷子敲敲碗边说:

二大爷,这稀饭甜甜的,是好喝!

所答非所问,铁小的故事成了我们村一个典故。

39、黑先生

孩子们当天学习一句书,一句都记不住,根本不足为奇。父亲说,还有当场就忘记的。

当时,教书先生请的是镇子上的一名老秀才,人称黑先生。黑先生这天,教学生背诵一句三字经:大小戴,注礼记。大家背诵半天,先生要上厕所,特别警告学生张明谦,说从厕所回来就考他。明谦摇头晃脑连连念叨,不敢稍有松懈。黑先生提着裤子回来,张明谦结果当场背诵成了“一只大,一只小”。

父亲说,黑先生脸都气白了。

黑先生穿一条老棉裤。裤子里生了虱子,怎么办呢?数九天,将裤里子翻出来,整夜晾在院里冻那虱子。结果,黑先生唯一的棉裤给人偷去,在炕上光腚围了一床被子下不了地。

种种行状,我总怀疑黑先生的秀才身份。父亲说是千真万确。国民中心小学的校长,有时来检查教学情况;每当这时,黑先生就让大家将“三百千”古旧书本藏起,装神弄鬼拿出新编教材来授课。人家在时,黑先生也恭恭敬敬;等人家一走,黑先生便鼻子里出声:哼!连我茅厕里遗了的一点学问,也比他强!

国民小学书本,据父亲讲述,有“招手”一词,黑先生的解释是:手背发痒,就去“搔一搔”。盖方言搔读作招,秀才的解释不知岔哪儿去了。

还有“香港是我国的领土”,黑先生竟然念成“香巷”。

“文革”中,山西大剧院演出革命现代戏《海港》,我们老家来人,一律念成“海巷”。黑先生误人子弟,一至于此。

古话说,秀才识字认半边。信矣夫!

40、沙漠之“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