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西湖二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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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寄梅花鬼闹西阁 (2)

第十一卷寄梅花鬼闹西阁 (2)

第六恨道,俺们杜绝了他的小老婆、小官儿,使他不敢乱走胡行,这也算放心的了。但他随身还有那五个指头,也还要作怪。又有夜壶,活似俺们那件模样,一出一入于其间,也是放肆之事,还有竹夫人、汤婆子这样的名色,也要引坏了他那不良的心肠,这是第六着可恨之处了。从来的妒妇,怀了这六可恨,怎生肯放一着空与丈夫。柳氏虽不全然怀这六可恨,却也微微有些意思。若是略有颜色的丫鬟,不甚精致的妓女,这柳氏也都不在心上,若是一个绝色的妇人,或是能吟诗作赋、颇通文理的妓者,朱廷之若去破了此戒,柳氏便就放下面皮,与丈夫终日聒噪个不了。有时柳眉倒竖,星眼圆睁,以此朱廷之心中又爱他,又怕他,爱的是聪明标致,怕的是妒忌天成。后来朱廷之因柳氏与他大哄了几次,原是恩爱夫妻,不忍触忤,也遂收心,不敢破坏妻子的教训,从此规规矩矩,遵着孔子大道而走,踏着周公礼法而行,不敢恣意胡为。柳氏见丈夫做了君子行径,因此也变了些性格。朱廷之要到帝都来肄业上庠,收拾起身,柳氏安排酒肴,一杯两盏与丈夫饯别。朱廷之别了柳氏,同一个朋友杨谦,到帝都而来。

那时宋高宗南渡已二十年,临安花锦世界,更自不同。且把临安繁华光景,表白一回。共有几处酒楼:

熙春楼、三元楼、五间楼、赏心楼、严厨、花月楼、银马杓、康沈店、日新楼、虼滉眼(只卖好酒)、翁厨、任厨、陈厨、周厨、巧张、沈厨、张花、郑厨(只卖好食,虽海鲜头羹皆有之)。

话说这几处酒楼最盛,每酒楼各分小阁十余,酒器都用银,以竞华侈,每处各有私名妓数十人,时装艳服,夏月茉莉盈头,香满绮陌,凭槛招邀,叫做“卖客”;又有小鬟,不呼自至,歌吟强聒,以求支分,叫做“擦坐”;又有吹箫、弹阮、息气、锣板、歌唱、散耍等人,叫做“赶趁”;又有老妪以小炉炷香为供,叫做“香婆”;又有人以法制青皮、杏仁、半夏、缩砂、豆蔻、小蜡茶、香药、韵姜、砌香橄榄、薄荷,到酒阁分得钱,叫做“撒”;又有卖玉面狸、鹿肉、糟决明、糟蟹、糟羊蹄、酒蛤蜊、柔鱼、虾茸、干,叫做“家风”;又有卖酒浸江、章皋、蛎肉、龟脚、锁管、蜜丁、脆螺、鲎酱、虾子鱼、诸海昧,叫做“醒酒口味”;凡下酒羹汤,任意索唤,就是十个客人,一人各要一味,也自不妨。过卖铛头,答应如流而来,酒未至,先设看菜数碟,及举杯,则又换细菜,如此屡易,愈出愈奇,极意奉承。或少忤客意,或食次少迟,酒馆主人便将此人逐出。以此酒馆之中歌管欢笑之声,每夕达旦,往往与朝天车马相接,虽暑雨风雪,未尝少减。话说那妓馆共有几处:

上抱剑营、下抱剑营、漆器墙、沙皮巷、清河坊、清乐茶坊、八仙茶坊、融和坊、太平坊、巾子巷、珠子茶坊、潘家茶坊、后市街、新街、金波桥、连三茶坊、连二茶坊、荐桥、两河、瓦市、狮子巷。

这几处都是群妓聚集之地。内中单表一个妓者,姓马,名琼琼,住于上抱剑营,容貌超群,才华出众,误落风尘。每思脱其火坑,复做好人妇女,以此性爱幽闲,不肯与俗子往来,随你富商大贾,金钱钜万,不能博其破颜一笑。果是:

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话说朱廷之同杨谦到于上庠,肄业余闲,走入赏心楼,两人对酌豪饮,吃了些醒酒口味。那杨谦是一个风流性格,遂访问过卖说:“那一家妓者最好?”过卖道:“只有上抱剑营马家最盛。”杨谦切记在心。从来道,诗有诗友,酒有酒友,嫖有嫖友,赌有赌友,真是物以类聚。杨谦要到妓者家去戏耍,就有那一班帮闲之人簇拥了到马家去。那时适值马琼琼不在,马琼琼的姐姐马胜胜出来相见。那马胜胜虽不比得琼琼标致,却也毫无俗韵,清雅过人,杨谦就看上了马胜胜,破费了些珠钗之费,与胜胜相处一程。朱廷之守着妻子的教训,花柳丛中,不敢胡行乱走。杨谦因廷之的妻子妒忌,也不敢挈朱廷之到马家去。只因杨谦在马家相处长久,未免朱廷之也几次到马家去,同饮杯酒。

不期天赐良缘,婚姻簿上注了定数,马琼琼见朱廷之生性醇和,姿性超群,文华富丽,因此就看上了朱廷之,几次央浼姐姐与杨谦说,要与朱廷之相处。杨谦因廷之妻子有吃醋拈酸之病,恐明日惹柳氏嗔怪,说他拖人落水,因此不敢兜揽。争奈被琼琼央浼不过,只得与朱廷之说知。那朱廷之原是一个真风流假道学之人,只因被妻子拘束,没奈何做那猴狲君子行径。今番离了妻子眼前,使脱去“君子”二字,一味猴狲起来,全不知有孔子大道,周公礼法,就如小学生离了先生的学堂,便思量去翻筋斗、打虎跳、戴鬼脸、支架子的一般,恣意儿顽耍,况且又是一个绝色妓女招揽,怎生硬熬得住?因此一让一个肯,便明目张胆起来,与马琼琼相处。琼琼见朱廷之胸怀磊落,并无半点遮掩,倾心陪奉,真真如胶似漆,异常欢好。

琼琼因是盛名之下,积攒金银绫锦不计其数,今番死心塌地在朱廷之身上,不唯不要朱廷之一文钱,反倒赔钱钞出来,与朱廷之做衣服巾履之类。日用之费,尽取给于琼琼,凡请客宴宾,都是琼琼代出。不期肄业之期已满,杨谦苦促廷之回家,恐日后廷之妻子风闻此事伤神破面,坏了朋友之情。廷之与琼琼两个正打得火一般热,怎生割舍?却被杨谦苦劝不过,只得告归。临别之际,琼琼再三叮嘱道:“妾堕落风尘,苦不可言,如柳絮误入污泥之中,欲飞不得。每欲脱其火坑,仍做好人风范,数年以来,留心待个有情有意之人,终不可得。妾见郎君气宇不凡,定是青云之客,又非薄幸之人,愿托终身,不知可否?”廷之心中虽然晓得妻子有吃醋之意,实难相容,口里只得勉强应承道:“承娘子相爱,解衣衣我,推食食我,此恩没身难报,在他人求之而不得,我不求而自来,实出望外。异日倘得侥幸,断不敢寒盟,有垂恩德。终身之事,自当作主,不必过虑。”琼琼不胜欢喜,遂作别而去。正是:

难将心里事,说与眼前人。

话说廷之回到家中,见了柳氏,咬住牙管,不敢说出此事,连随身小厮,廷之狠狠分付,不许一言泄漏,遂瞒得铁桶相似。过得不上一月,此事渐渐露将出来。你道是怎生露出?原来廷之在家,夜夜与柳氏同床叠股而睡,每每行其云雨之事,自从贪恋了马琼琼,那精神便全副用在琼琼身上,不觉前去后空,到柳氏身上,便来不得了。始初勉强支撑,不过竭力以事大国,后来支撑不来,渐有偷懒之意,苦水滴东,扯扯拽拽而已。柳氏是个聪明之人,早猜有个七八分着,遂细细盘问朱廷之道:“你向日在家间精神甚好,今在外许久,精神反觉不济,定有去头,或是与妓女相处,休得瞒我。”朱廷之本是个怕老婆之人,今日被柳氏一句道着,就如阎王殿前照胆镜一般,一一照出,心胆都慌,满脸通红。自料隐瞒不过,只得一一说出,却又胸中暗暗自己安稳道:“律上一款,道是自首免罪,或者娘子谅我之情,不十分罪责,也未可知。”胸中方才暗转,怎知那位娘子不能有此大雅,方才得知,早已紫胀了面皮,勃然大骂道:“你这负心汉子,薄幸男儿,地瞒心昧己,做此不良之事,真气死我也。”说罢,便蓦然倒地。正是:

未知性命如何,先见四肢不动。

廷之慌张无措,一手揪住头发,一手掐住人中,忙叫丫鬟,将姜汤救醒。柳氏醒来,放声大哭个不住,廷之再三劝解,只是不采,只得央浼柳氏的兄弟柳三官到来苦劝,廷之又几次陪个小心,柳氏方才回转意来。廷之自知无礼,奉承无所不至,又毕竟亏了腰下之物,小心伏事做和事老,方才干休。廷之自此之后并不敢胡行乱走,又做起假道学先生来了,在家谨守规矩,相伴过日。

不觉光阴似箭,转眼间又是秋试之期,府县行将文书来催逼赴试。柳氏闻知这个信息,好生不乐,若留住丈夫在家,不去赴试,恐误了功名大事,三年读书辛苦,付之一场春梦。若纵放丈夫而去,恐被马琼琼小淫妇贱人勾引我官人,迷恋花酒,贪欢不归,这一去正如龙投大海,虎奔高山,他倒得其所哉,我却怎生放心得下?以心问口,以口问心,好难决断。果然:

好似和针吞却线,系人肠肚闷人心。

那柳氏主意,若是男人这个鸡巴或是取得下、放得上的,必当心生一计,定将丈夫此物一刀割下,好好藏在箱笼之中,待丈夫归来,仍旧将来装放丈夫腰下,取乐受用岂不快哉。只因此物是个随身货,移动不得的,柳氏也付之无可奈何了。却又留丈夫不住,只得听丈夫起身。临行之际,再三叮嘱道:“休似前番。”廷之又猴狲君子起来,喏喏连声道:“不敢,不敢。”柳氏因前番与杨谦同去,惹出事端,此行不许丈夫与杨谦同走,杨谦知柳氏嗔怪,也并不敢约廷之同行。廷之独自一个来到临安,争奈偷鸡猫儿性不改,离了妻子之面,一味猴狲生性发作,就走到马琼琼家去。

琼琼见廷之来到,好生欢喜,即时安排酒肴,与廷之接风。廷之把妻子吃醋之意一毫不敢在琼琼面前提起,廷之遂住于琼琼家中,免不得温习些经史。琼琼甚乐,一应费用,都是琼琼代出,不费廷之一毫。廷之心中过意不去,甚是感激,因而朝夕读书不倦。幸而天从人愿,揭榜之日,果中优等,报到家中,柳氏大喜。细访来人消息,知丈夫宿在琼琼家中,一应费用都出琼琼囊橐,虽怜琼琼之有情,又恨琼琼之夺宠。毕竟恨多于怜,然亦是无可奈何之事。谁料廷之廷试之日、策文说得太直,将当时弊病一一指出,试官不喜,将他置于下甲,遂授南昌县尉,三年之后始得补官。

廷之将别琼琼而回,琼琼置酒饯别,手执一杯,流涕说道:“妾本风尘贱质,深感相公不弃,情投意合,相处许久。今相公已为官人,古人道:‘一贵一贱,交情乃见。’岂敢复望枕席之欢,但妾一身终身沦落,实可悲悯,愿相公与妾脱去乐籍,永奉箕帚,妾死亦甘心也。”说罢,廷之嘿然不语,琼琼便知其意,说道:“莫不是夫人严厉,容不得下人,相公以此不语耶?”廷之闻得此语,不觉流下泪来道:“我感娘子厚意,一生功名俱出娘子扶持,岂敢作负义王魁之事。但内人实是妒忌,不能相容,恐妨汝终身大事,以此不敢应允。”琼琼道:“夫人虽然严厉,我自小心伏事,日尽婢妾之道,不敢唐突触忤。贱妾数年以来,日夜思量从良,积攒金银不下三千金,若要脱籍,不过一三百金,余者挈归君家,尽可资君用度,亦不至无功食禄于尔家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