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回宠龙阳魂消锦帐闹刺客胆破深宵 (2)
马车直到阶前停下,门公上来询问,晓得是康小姐闺中腻友,不敢怠慢,慌忙入内通报。走到邀门口,撞着跑上房二爷小和,小和问甚么事?门公道:“有女客来拜小姐,快替我回一声。”小和道:“谁家的女客?”门公道:“哎哟,这倒没有问明白。”小和发话道:“当了这么年公事,怎么还恁地糊涂?小姐问起来,叫我怎样回答?”门公道:“是是,待我去问来。”跑到外边,问了个清楚,重行进内告知小和。小和登楼,禀告康小姐,康小姐忙叫快请,一面亲自下楼迎接。行过书房门口,忽听里面有人在争论,一人道:“这个事情,我可真弄不下了,这没廉耻东西,自进了我的门,野心总不肯改掉,常常的全夜不归,也不知他在干点子甚么?孩儿在上海做事业,这个台那里坍的下?现在决计办他一办,出出这口恶气,没的我一个儿花了钱,倒叫大众快活。”又听一人道:“那就是你孩子气了,这种事情算得甚么?上海地方又不光是你一个经着,所说家丑不可外扬,越闹越坍台,闹他怎的?并且他原是个婊子,你没有娶他时光,原是天底下人共玩的,现在归了你一个所有,就使怎样不规矩,也不过三四个人罢了,比了从前,究竟要好上许多呢,怎么你心还不足?做个人总要量气大,量气大福气也会大。
你不信只要瞧我是了,你那几位姨娘,平日是怎么个样子,你见我几曾说过他一声半语,过得一天,就是两个半日,何必这样的认真?闹出来白亮人家耳朵,于自己面上究也没什么光辉。劝你还是听我的话,放开手罢。”康小姐听得明白,先开口的是同胞哥哥,后开口的是生身老父,再要听时,小和已领着费大小姐进来了,只得含笑迎上,问了好,手挽手一同上楼。阿素见过康小姐,自下楼寻淘觅伴去了。房间里娘姨敬上烟茶二事,费大小姐就和康小姐密密切切谈起心来。渐渐讲到赌钱上头,问这几天珊家园可去?康小姐道:“三天不去了,家里稍微有点子事情,走不脱身,没有去。姐姐是天天必到的,这几天可曾赢钱?”费大小姐道:“也没有去,玩几张牌,虽然是消遣事情,输赢太大了,究属没甚趣味。”康小姐道:“是极,周公馆里玩牌,我总算玩了一年多了,却一回都没有赢过,少说些,也送掉了五万多银子。有人说他们的牌靠不住,我想这话也不为无因。”费大小姐道:“妹子也有点子疑心,只是拿不着他们真实凭据,奈他们不得。只是凤姑小燕,也总算是很要好的姊妹,做弄你我几个人,讲起理来,真是不应该。”康小姐道:“我起初也不知道,马招弟告诉我,说他们麻雀都是抬轿子,所以逢赌必赢。”
费大小姐道:“所说知人知面不知心,像凤姑小燕,竟会得抬轿子,不说穿那里想得着?”康小姐道:“我叫没有同心的人,倘有同心的人,就做一局抬轿子,报报仇也未始不可。”费大小姐喜道,我没有开口他倒先来了,随答:“我也这么想呢,既是姊姊有这条心,你我二人又何妨合做他一局。论理是这种事情不是你我干的,但是他这样可恶,不算计他点子,天理上也讲不过去。”康小姐大喜,两人约定日子,言明输赢通算,又谈了会子别的事情,费大小姐才告辞而去。径到珊家园周公馆,凤姑接着,问小燕时,回说到单公馆会凤鸣去了。费大小姐道:“我来的可真不巧,正想和小燕姊讲一句知心话,巧巧的又出去了。”凤姑问是甚么话,可否向我说了,由我转告诉舍妹?费大小姐道:“向姐姐说,原是一样的。只我还要恳求姐姐,姐姐听了我这话,肯从最好,不肯从,也肯包庇点子,不要在人前说出来,在人前说了出来,我以后便不能再做人呢。
”凤姑听了怀疑,忙问甚么事?费大小姐向背后一望,见没人,才悄悄道:“康小姐手里很是有钱,你也知道的,我和他的交情,虽不十二分知己,总也算过得去了,我现在有桩艰难事情与他商量,他竟一口回绝我,你想有这道理没这道理?”凤姑问为甚么事要和他商量?费大小姐道:“今天来了个珠宝掮客,拿出几粒珍珠来纠合我买,我拣中了一条勒口,五十八粒很粗很粗的精圆珠子,还有三百几十粒小珠子,一对牛奶珠,可以做坠儿的,讲定四千二百块钱。那里知道我们嫂子一定不肯买,我和他争了几句,说戗了,他说你有钱,你尽管去买,我再不来阻止你。
姐姐,俗语说树树要皮,人人要脸,我给他这样说了,倘不争一争气,如何再好做人?所以特去向康小姐商量,想借几千洋钱,把这东西买了下来,谁料他竟一口回绝我,姊姊,你可有甚法子替我想想?”凤姑道:“我倘是有钱,这几个银子事情不值什么。”费大小姐道:“我也知道,你和我一般,有嫂子在前,自己不能够作主。只是我今回并不要问你借钱,只要你帮我一帮忙是了。你帮我忙,你自己也有利益,也有好处。”凤姑忙问:“叫我怎样帮忙法?”费大小姐道:“康家这丫头,恁地不顾交情,我想你我两个人就合串一局,把他做弄一番,不知你可肯帮我这个忙不肯?”凤姑心里一动,就问怎地做弄法?费大小姐道:“他是很喜欢赌钱的,自然就在赌钱上做弄他。我去和他来叉麻雀,底码碰得大一点子,你我两人暗地里抬着轿子,输赢打通帐,那个张子好,就放给那个,两个吃一个,那总不见会输了。
”凤姑道:“这种抬轿子事情,我是始终没有办过,现在在你面上,说不得只好做一做了。”费大小姐见凤姑一口应允,喜得连声道谢。暗想两个已经有了,再找上一个,这搭子就成功了。辞过凤姑,一部马车径投张园而来。这日,恰是礼拜六,张园游人很是众多。费大小姐马车至安垲第门外停轮,扶着阿素,下车进内,见醉芳楼谢絮才等,凡是有名的妓女,都在那里泡茶。见了费大小姐,都不免点头招呼,阿素用手指道:“那边不是王家小姐么?”费大小姐随他所指的地方瞧去,果见王珍珠一个儿坐在那边。费大小姐走上前去与他招呼,珍珠也忙起身让坐。二人坐下闲谈,才谈得三五语,猛听得草地上人声鼎沸,楼上楼下喝茶的人,都从窗口里伸出头去瞧。费大小姐坐的齐巧是靠窗,望到老洋房外荷花池畔黑簇簇一堆的人。阿素最是好事,向费小姐只说得一声:“小姐,我去瞧瞧。”要阻止他时,早一溜烟跑去了。一会子,笑着回来,费大小姐问他甚么事?阿素弯腰拍手,笑得一句话都讲不出。王珍珠道:“恁地好笑,到底是桩甚么事?”
阿素道:“一个老头儿,在荷花池边瞧那自行船,不知怎样,一失足跌了下去,三五个二爷竭力拖救,拉住他的手,拼命往上拖,拖起来泥水淋漓,活像一落坑鸡,拖得那老头儿手骨痛得折断相似,大骂跟班道,我没有溺死,倒先被你们拖死了,混帐混帐。一个跟班连忙垂着两手应道是是,那副情形不由人不笑煞。”说毕,便学着那样子,引得费王两人也同声笑起来。费大小姐道:“这老头儿不知可就是康总督?康总督从前在任上时,曾闹过一回儿笑话。那年安徽有个徐锡麟,动手刺杀了恩抚台,风声鹤唳,弄得各省制台抚台,没一个不戒严防备。这时光康总督还在做抚台呢,吓得什么相似,叫抚标兵弁,戎装披甲,全夜挨班巡逻,抚台衙门四周,鸣鼓掌号,彻夜不绝。又雇了许多本领高强的镖师。执着兵器,守在上房左近,防备的十分严密。康巡抚睡在床上,却还心惊胆战,常从梦里头惊吓而醒。
康巡抚的二姨太,本是著名的小脚,那双小脚尖而且小,真不愧玲珑透彻四个字。这夜不知怎样,二姨太的脚尖儿刚刚在康巡抚肚子上一碰,康巡抚从睡梦里惊吓而醒,大呼有刺客有刺客。这一呼,阖署的人,便一齐披衣起身,太太姨太太太少爷小姐丫头老妈子二爷们,听得上房有刺客,那一个不惊,那一个不吓?那几个镖师,更是捋臂揎拳,想在大帅前显弄本领,上屋的上屋,守门的守门,搜巡的搜巡,抚标兵弁,放着排枪,呐喊助威,灯球火把,照耀如同白日。上自瓦楞缝,下至阴沟洞,搜巡一个遍,不要说刺客,连刺客的魂灵儿也没有搜见半个,只得回报刺客没有。康巡抚骂道,你们这班人,只会吃饭,拿个刺客都拿不到手,混帐混帐。众镖师齐问,大帅受伤了没有?康巡抚道,怎么没有伤,我肚子都被戳破了呢。太太听说肚子受伤,忙传伤科医生进衙伺候。一时伤科传到,进房看脉,请出康巡抚的肚皮,四五个管家照着洋蜡烛,看来看去,竟寻不出那一处是伤痕。
回禀大帅,尊肚没有受伤。康巡抚不信,自己瞧了瞧,用手摸摸,诧道,果然没有伤,方才明明有很尖的东西在这上边一戳,难道是鬼祟不成?姨太太笑道,你睡昏了,方才这一碰,是我的脚尖儿呀。康抚台道,是是,不错,果然是你这脚尖儿。你这脚尖儿尖的同刺刀差不多呢。大家听了,相与捧腹不已。”王珍珠听了,也笑道:“怎么做到了抚台,还会闹出这种笑话来?”两人谈了一会子闲话,费小姐就问这几天珊家园可到?珍珠道:“珊家园的麻雀,不知怎样,总是输的回数多,赢的回数少。”费小姐道:“那都是你自己不会法子的缘故,会了法子,又怎么会输?我起初也是输的,现在却赢的回数多,输的回数少了。”珍珠听了,忙问甚么法子能够稳赢钱?可否教给教给我?费小姐道:“教给你也不难,只是须守秘密,万不可再叫第三个人知道。”王珍珠道:“那个自然。”费大小姐见所谋已就,心上边十分欣喜,又坐了一会子,见喝茶的人渐渐都散了,随也起身告别。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