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钅且急得摩拳擦掌,早已等得不耐烦了。只见他神气活现地把手一摆,盟坛下立即敲起鼓来,一队腰缠兽皮、袒胸露臂的夷人蜂拥登坛,有的肩扛长矛,有的手持刀剑和盾牌,漫无章法地乱蹦乱跳,表演着各种稀奇古怪的动作。
齐景公盛气凌人地说:“这是从前被我们齐国灭掉的莱夷的舞蹈。”
鲁定公一听,胆战心惊,吓得面如土色。
孔子拽起袍襟,顾不得登坛的规矩,一步两个台阶地登上盟坛,直奔齐景公,高声质问道:“君侯,鲁国为了和齐国永世和好,才来此会盟。为何用这种土人打仗的动作,当成舞蹈来取闹呢?”
晏婴不知底细,也跑上盟坛,对齐景公说:“主公,如此隆重而盛大的礼仪活动,怎么能用这种乐舞呢!”
齐景公自知理亏,脸色一红,一边摆手,一边说:“退了下去!”
黎钅且本想用这种土人的舞蹈来威吓甚至劫持鲁定公,没想到土人竟被撵下盟坛,十分懊丧,便悄然走到一群舞女面前,低声说了几句,登上盟坛,对鲁定公和齐景公作揖施礼道:“既然国君不喜欢土人的歌舞,就用宫中的歌舞为会盟助兴如何?”
鲁定公怒气未消,心有余悸,呆着脸儿一声不吭。
齐景公连连点头,表示同意。
黎钅且一摆手,二十四个披红挂绿、涂脂抹粉的舞女登上盟坛。她们一个个苗条漂亮,妩媚多情。这宫中的歌舞的确与土人的歌舞有天壤之别。只见她们轻扭纤腰,好似水仙花儿飘动;慢舒长袖,犹如彩云悬挂空中。一连串的动作,既优美,又大方;悠扬的歌声,既清脆,又深厚。舞女们表演完《韶》乐,孔子终于露出了笑容。
不料乐声一转,舞女们唱起《诗》中的《载驱》篇:
车儿走得啪啪响,
绣花的车门红皮帐。
齐鲁大道平坦坦,
文姜离齐天快亮。
听到这里,孔子一怔。
舞女们接着唱:
四匹黑马多漂亮,
柔软的缰绳垂下方。
齐鲁大道平坦坦,
文姜离齐天刚亮。
孔子抬头看看齐景公,齐景公悠闲自得,再看看晏婴,晏婴不动声色。
汶水涨得一片汪洋,
路上行人熙熙攘攘。
齐鲁大道平坦坦,
文姜在这儿游逛。
汶水涨得浩浩荡荡,
路上行人踉踉跄跄。
齐鲁大道平坦坦,
文姜在这儿游荡。
孔子感到脸上火辣辣的燥热。这是讽刺文姜与齐襄公私通的一首诗。文姜嫁给鲁桓公,却借机回齐国与哥哥幽会,这固然是鲁国的耻辱,不过对齐国也不光彩。黎钅且为何偏要让舞女演唱这样的歌曲呢?他百思不得其解。
舞女们更加露骨地唱道:
夫人爱哥哥,
他也无奈何。
……
孔子的四方圆脸拉长了。他蓦然站起,手握宝剑,圆瞪怒眼,声色俱厉地冲着齐景公吼道:“在这样庄严而隆重的时刻,这些下贱人竟敢如此戏弄国君,罪该万死!快请贵国的司马立刻将她们斩首吧!”
鲁定公也终于明白了歌词的大致意思,气得脸色铁青,大口喘着粗气。
齐景公还没来得及回话,舞女们公然不识趣地接着唱道:
孝顺儿子没话说,
边界造起安乐窝。
盟坛上下的齐国人哈哈大笑,黎钅且笑得格外开心。
孔子怒发冲冠,一反温文尔雅、老成持重的常态,大声吼道:“如今鲁国和齐国媾和修好,成了兄弟。这些舞女居然胆大包天,明目张胆地侮辱国君。请齐国司马速速将她们斩首示众!”
齐国左右司马理屈词穷地站在盟坛下,一言不发。
孔子发怒地喊:“请齐国左右司马走上坛来!”
齐国两司马眼望齐景公,齐景公只顾装聋作哑。
孔子的满腔怒火再也控捺不住了,对齐景公说:“既然鲁国和齐国已经结为兄弟之交,鲁国的司马就等同齐国的司马。”他向坛下一招手道:“请申将军和乐将军上坛!”
申句须和乐颀应声登坛,将两个领唱领跳的舞女一剑砍下头来。可怜两个舞女倒在血泊中,不知不觉地成了冤死之鬼。其他舞女见此惨状,一个个吓得魂不附体,有的瘫倒在地,有的抱头跑下坛去。
齐景公吓得浑身打颤,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黎钅且蜷缩着身子躲在齐景公身后,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直到这时,晏婴才领悟了黎钅且设计这次会盟的真正用意,又懊丧,又羞愧。不过,他毕竟是经过大场面的人,又是久负盛誉的外交人才。当即不慌不忙地说:“主公勿怕,孔子是极其讲究礼仪的人,他是不会作出非礼之事的。”然后,向鲁定公说:“今日之事,全怪我们部署得不周密,以致舞女们错唱了那不堪入耳的淫荡歌曲。望乞君侯恕罪!”又对孔子说:“大司寇,请息怒!今日之事,晏婴事前实不知晓,多有冒犯。老朽这厢给大司寇赔礼了。”
孔子还了礼,犹自怒气未消,愤然作色道:“相国大人!孔丘有一事不明:齐为泱泱大国,何以不遵周公之礼义,宣华夏之德威,竟然于庄严盟坛之上,奏夷狄之乐,作野人之舞,兴妖冶之风,歌淫秽之词?丘犹为此举而脸红,况相国大人乎!”
能言善辩的晏婴,面对孔丘义正词严的责问,张口结舌,无言以对。
当天晚上,齐景公君臣三人,在帐篷里相对而坐,愁眉不展。
齐景公慢慢抬起头来,带着埋怨而又悔恨的语气说:“黎爱卿!不是寡人责怪于你,我总觉得孔子用遵循古人礼义来引导其国君,你何以竟用夷狄之陋俗恶习引导寡人呢?”
黎钅且默不作声,内心却波涛翻滚:多少天来绞尽脑汁,挖空心思,为主公想方设法,出谋划策,还不是为了在盟坛之上把鲁国君臣狠狠地羞辱一番,使孔丘声名狼藉,威信扫地,从而使他振兴鲁国的愿望化为泡影?唉!谁能料到上天不遂人意,不仅目的未能达到,反被孔丘反戈一击,弄得齐国君臣狼狈不堪,无地自容。真是弄巧成拙。这一肚子窝囊气教我到何处倾吐呢?
在这帐篷内的空气沉寂得几乎要凝聚了的时候,晏婴说:“主公!盟坛犹如战场,第一个回合我们虽然未能取胜,但不等于我国就彻底失败了。明天就要订立盟约,我们可以在这上面做文章,把面子找回来!”
黎钅且把腿一拍,立刻站了起来,赞同道:“相国大人所言极是!依微臣之见……”君臣们如此这般地商量起来。
第二天订立盟约,一切条款都已协商停当,眼看就要签约的时候,齐方突然提出要补充一项条款,就是齐国出境征讨的时候,鲁国必须跟随兵车三百乘,否则就是破坏盟约。
鲁定公的心突然揪了起来,暗想:这不是把鲁国看成是齐国的附庸国了吗?他把目光移向了孔子。
孔子把同来参加订约的鲁国大夫兹无叫到身边耳语了一番。兹无回复黎钅且道:“齐鲁两国既结盟为兄弟之邦,一国出兵,另一国自当跟随兵车相助。但鲁国亦要求补充一项条款:齐国当归还鲁国的讠雚阳、郓邑、龟阴等地,否则也是破坏盟约!”
齐国君臣万万没有想到孔丘最后竟来了这么一手,三个人当时都愣住了,但是也没有理由拒绝他们的要求,只得答应把汶阳所属的讠雚阳、郓邑和龟阴三地归还鲁国,并写入盟约。
鲁定公喜出望外,暗暗佩服孔丘随机应变的智慧和临危不惧的气魄。
举世瞩目的齐鲁两国夹谷会盟就这样结束了。
鲁军喜气洋洋地返回都城。齐军却是另一番情景。齐景公坐在车中,独自生闷气。晏婴坐在车中,心事重重。黎钅且后悔莫及,生怕齐景公再次斥责他。回到都城,晏婴瘦削的面孔更加消瘦了,塌陷的眼窝更加深陷了。他步履蹒跚地走到齐景公面前,轻声细语地说:“主公,此次会盟,事与愿违。依婴之见,齐国已对鲁国做出了让步,也赔过礼,道过歉,最后还归还了汶阳之地,该尽的礼数都尽到了。岂不闻大丈夫能屈能伸,何必计较这一时一事的得失呢。”
齐景公惨然一笑。
晏婴虽劝齐君宽舒豁达,自己的心情却异常沉重。回到相国府,只觉得筋疲力尽,两条骨瘦如柴的腿竟然像被铅锭坠住了一样,每挪动一步,都要用上全身的力气。好不容易挪到床边,感到筋断了,骨散了,和衣栽倒在床上。他睁眼望屋顶,屋顶在眼前晃动。用手摸床,床在摇晃。他头晕目眩,仿佛眼前的一切东西都在动,连整个天地都在旋转。
他一连三日汤水未进,时常昏迷不醒。一旦清醒过来时,嘴里就不停地喊:“孔丘,夫子,大司寇……”
他太妒忌孔子了。他本来认为自己身材虽矮,却也称得上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了。可是,同孔子一比,就有点相形见绌、自惭形秽了。他不知道孔子为什么能装下那么多东西,能出那么多主意,不仅对礼、乐、射、御、书、数样样精通,而且文武双全,能言善辩。
他最担心的事情是各诸侯国君重用孔子,而鲁定公果然重用了孔子。每当想到这些,就觉得心欲碎、头欲裂,霎时就要长辞人世了。可是,他并不想马上就死。他还想总有一天恢复健康后,能够竭尽全力辅佐齐景公,治理好齐国,称雄于诸侯。
医生一日三次给他诊脉、开方、用药,不但丝毫无效,反而日见加重。
这一日,齐景公来看望他。他用微弱的声音呼喊:“主公,莫忘称雄于诸侯啊!只是这鲁国,孔子……孔子,鲁国……”他反复喊叫着,眼眶挂着两颗泪珠。
齐景公的心在抽搐、疼痛,眼睛也模糊了,用沙哑的声音喊:“爱卿,你要……”
晏婴说:“主公,抑人不如自强。要设法让齐国强盛啊!”这声音充满了自信,充满了刚毅。他眼睛一亮,当年运筹帷幄、叱咤风云的光辉业绩再一次展现在眼前。他想完过去,又展望未来,若有可能,一定辅佐齐景公效法鲁国,复周礼,施仁政,务求政通人和。他到底是个有主见、有作为的政治家,从不把天地神灵放在心上,非常重视人的作用。他相信,在齐国这片肥壤沃土上,只要政通人和了,定能很快强盛起来。他想着,忘记了病魔的折磨,恍惚间好像看到了自己所想像的那个未来的齐国,如花似锦,美好无比。然而,理想总是理想,现实和理想的距离有时是很遥远的。晏婴不得不面对现实,齐国的现实令他悲观失望。他的脸色阴沉下来,暗淡无光了,眼睛也闭上了。他的理想是:亲眼看着齐国强盛,含笑死去;绝不是看着齐国日趋衰弱,含悲死去。眼下,他还能做些什么呢?他苦思冥想,终于又一次睁开了眼睛,用刚刚能听到的声音说:“主公,我死后,要从简料理丧事……”
齐景公点点头,刚想开口继续同他交谈,眼见晏婴擎起来的手骤然放下。
齐景公和众人齐声呼唤,全然无济于事。他已经睁着双眼死去了。
晏婴是深孚众望的贤相,尤其是他节俭持家、勤俭治国的种种做法深得人心。他出使楚国,能言善辩,相机行事,不为楚国所辱的英雄气概,更是家喻户晓,有口皆碑。听到他病逝的噩耗后,举国上下沉痛哀悼。发丧那天,许多人自动披麻戴孝,为他送葬。齐国大街上,排着长长的送葬人群。人们恸哭流涕,悲痛欲绝。有些老年人哭得死去活来。
晏婴葬在齐都内城外,那里筑起了一个高大的坟头。
一连数日,时常有人到他坟前烧香、祭酒、摆供,用各种方式表达对他的哀思。
悼念、安葬完晏婴,齐景公封黎钅且为相国。这件事在齐国宫廷内外议论纷纷。以高昭子为首的一伙贤大夫认为,齐国在夹谷会盟中失着,授人以柄,纯粹是黎钅且出的坏主意造成的,连晏婴之死也和他有直接关系,不应该重用他。以大将田常为首的一伙人则认为,黎钅且善于出谋划策,一心一意为齐国操劳,为齐国奔波,理所当然地应封他为相国。齐景公有他的难言之隐。夹谷会盟时舞女失礼一事,虽是黎钅且出的主意,却是他应允的,不应该过分指责黎钅且。当时的天子和诸侯,号称金口玉牙,一言既出,驷马难追。齐景公既已封黎钅且为相国,就不能轻易更改。从此,黎钅且便担任相国的重任。暂且不表。
且说孔子自从夹谷会盟为鲁国取得了外交上的重大胜利后,声威大震。鲁定公甚是器重他。他发誓为国君效力,辅佐定公治理好鲁国。一天,他微服便靴走在大街上,身后两个便服衙役寸步不离。
鲁国都城闹市区,商贾、小贩的叫卖声鼎沸。
在一家肉铺前,孔子瞪着疑惑的眼睛停下了脚步。
肉铺老板笑容可掬地说:“猪肉五斤。请走好!”他说着,把猪肉递给了一个六十多岁的老汉。
老汉刚要伸手接肉,孔子猛然伸手制止道:“慢着!请你再称一遍,看看这块肉可是五斤。”
肉铺老板急忙赔笑说:“这位先生,里面请坐。”
孔子板起面孔说:“我叫你把这块肉再称一遍。”
老板喃喃地说:“先生,我不是刚称过吗?”
孔子说:“够分量吗?”
老板语塞:“这个……”
孔子提起秤,称了称那块肉,指着秤杆说:“你看,分明是四斤半,为什么要收五斤的钱?”
老板忙说:“是我一时马虎,称错了。我收四斤半的肉钱。”
孔子脸色一沉:“不成!你是诚心欺负老人,应该受罚,这块肉得白送!”
老板急了,忙说:“这可使不得!”
孔子说:“我来问你,这老汉可是第一次买你的肉?”
老汉忙插嘴:“我常到这里买肉。”
孔子指着老汉问老板:“他这话可是真的?”
老板低声说:“是真的。”
孔子厉声说:“他买五斤肉,你少给半斤,经常买,你经常少给。今天罚你这四斤半肉,恐怕仍然太便宜你了。”
老板张口结舌,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
忽然一阵呼救声,孔子抬头一看,不禁怒火中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