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搬出木凳,请他们坐在门前,说声“稍候”,转身回屋。他忙碌了好一阵子,端出四个瓦罐,被草烟熏得乌黑,既粗糙,又肮脏。子贡见了,早已皱紧了眉头。老人将破旧得快散开的托盘放在屋檐下的石板上,再把瓦罐一一端给四人。子贡打开一看,粗米上面复盖着许多稻糠,怪味难闻,只觉得胃在翻,肠在绞,就要呕吐了,便急忙将盖盖好,面对瓦罐害愁。子路勉强吃了几口,也咽不下去了。颜回则不然,他一口气将一瓦罐饭吃光,用手抹抹嘴唇,甚是坦然。孔子也是欢然而餐,硬是将一瓦罐米饭吃了个精光,对子路说:“仲由,付过饭钱,谢过老人,我等好及早回城。”
子路从怀中掏出一些散碎银两,递给老人说:“老人家,承蒙照顾,赐饭给我们,这点银两请收下。”
老人说:“草野之人最讲一个义字,粗饭一钵,何必厚谢呢!”
孔子说:“无端打扰,理当酬谢。老人家,请收下吧!”
子路硬将碎银塞进老人手中,施礼告辞。
离开茅舍,子路问:“老师,你曾经说过,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方才那老汉煮饭用的是粗陋的瓦罐,米饭又是那样难吃,你怎么能吃下去呢?”
孔子说:“那瓦罐的确粗陋,米饭也着实难吃。不过,那老汉情真意切,待我们十分至诚。我怎能伤他的心呢!”
子路后悔奠及,恨不能返回去将米饭吃光。子贡只作没听见,跟在后面默默地走着。
走到马车旁,孔子再次举目嘹望石门山,果然是一座山明水秀、鸟语花香的仙山妙境,舍不得离开,便从车上拿下那个经常随身携带的古琴,走到一片杏树林中,拽起衣襟,席地而坐,轻调琴弦,自弹自唱:
白棠树,高又大,
莫剪它呀莫砍它,
召伯曾宿在那树下。
他唱完了一段,深深地勾起了对召伯的思念,更加动情地唱道:
白棠树,高又大,
莫剪它呀莫折它,
召伯曾息在那树下。
白棠树,高又大,
莫剪它呀莫拔它,
召伯曾歇在那树下。
召伯,又称邵公、召康公。周代初年燕国的始祖,名爽,曾辅佐周武王灭商,被封于燕,是一位圣明的君侯。因而得到了孔子的敬重,只听琴声悠扬,歌声深沉,学生们仿佛看到了彷徨、踟蹰于棠棣树下的召伯。再看孔子,垂襟正坐。稍事喘息,接着唱道:
真快活呀溪水旁,
大好人儿心舒畅。
独睡、独醒、独说话,
这样的乐趣永不忘。
他的目光从溪水移到山谷。
真快乐呀山窝里,
大好人儿多惬意。
独睡、独醒、独歌唱,
这样的乐趣难忘记。
唱到这里,他的目光又从山谷移到山冈。
真快乐呀高原上,
大好人儿在徜徉。
独睡、独醒、独卧床,
这样的乐趣不宣扬。
子路、颜回和子贡听了一会儿老师的歌声,将随身携带的白绢展开,露出一行行工整的蝇头小楷,一边看,一边低声随孔子唱了起来:
投我以木瓜,
报之以琼琚。
匪报也,
永以为好也。
琴声清脆,歌声欢快。他们唱着,品味着歌词的含义,仿佛看到了那一对相互赠答的年轻恋人。
投我以木桃,
报之以琼瑶。
匪报也,
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李,
报之以琼玖。
匪报也,
永以为好也。
孔子放下古琴,漫步在杏树下。杏花刚开,花香扑鼻,蜜蜂哼着得意的小曲儿飞来跳去,忙着采花粉。它们的机灵、勤劳、欢快,令孔子赞叹不已:“弟子们,你们来看!”子路、颜回和子贡收起白绢,快步走到孔子面前。孔子说:“你们看这蜜蜂,既勤劳勇敢,又团结友爱。这么多蜜蜂在一起共采花粉,却并行不悖,居然没有一个无事生非、打架斗殴的。这一点,蜜蜂要比人高尚多了。当今之乱世,真是不堪回首。远的不说,就说近几年吧。定公五年春季,周人杀王子朝于楚国。夏季,越国侵犯吴国。定公六年正月,郑国灭许国。似这样你争我斗,相互攻杀,何日可望恢复周礼啊!”
子路说:“自从老师任大司寇以来,鲁国大治,出现了前所未有的盛况。老师应该高兴才是,为何反而悲叹起来了呢?”
孔子苦笑着说:“鲁国如今固然有了巨大变化,然而,尚有许多事情急需办理,公山不狃一日不除,鲁国就无时不存在危险。不将三家封地的城墙削低,就是对周礼的亵渎,上对不起周天子,下对不起普天之下的黎民百姓,更无恢复周礼可言。”
师徒四人谈论着治国之道回城,正逢鲁定公在城门外观赏放风筝。鲁定公看得高兴,见了孔子,急忙命他一同观赏:“爱卿,趁此春光明丽,快陪寡人一起赏玩风筝吧!”
孔子慌忙下车跪拜:“孔丘拜见主公!”
鲁定公眼看风筝,心不在焉地说:“爱卿请起。”
孔子看着鲁定公的脸色,被夕阳映照得红扑扑的,心中甚是不快。自从夹谷会盟以后,鲁定公便无心理政,终日只想玩乐,孔子十分担心,一直想借机规劝他几句,便站在鲁定公身旁,低声说:“主公,臣未听说你今日要来此观赏风筝啊。”
鲁定公说:“此乃寡人一时兴致。”
孔子蹙紧眉头,直谏道:“主公的一言一行,都与国家的兴亡有关哪!”
鲁定公吃惊地望着孔子疑惑地问:“嗯!一句话可以使国家兴盛,有这样的事情吗?”
孔子认真地想了一阵子说:“说话不能这样简单。不过,人们都说,做君侯很难,做臣子也不容易。假如知道做君侯很难,却能认真去做好,这不就近乎一句话可以使国家兴盛吗?”
鲁定公不看风筝了,两眼盯着孔子问:“那么,一句话可以丧失国家,有这样的事情吗?”
孔子说:“说话不能这样简单。不过,有人说,我做国君没有别的快乐,只是我说什么话都没有人违抗我。假如说的话不对,也没有人违抗,这不就近乎一句话可以丧失国家吗?”
鲁定公仔细琢磨着孔子的话,说道:“爱卿真乃圣人也!”
话音刚落,一宫廷侍卫跑来禀报:“启禀主公,公山不狃杀回鲁国,重返费邑了。”
鲁定公气得两眼冒火,半天没说出一句话。
且说鲁定公正在听孔子谈论为君之道,忽有宫中侍卫报称公山不狃卷土重来,已经占领了费邑,气得他五脏出火,七窍生烟,像泥塑木雕一样地呆愣着。
孔子说:“主公,快回宫召集文武百官商定对策吧。”
鲁定公对侍卫说:“回宫!”
侍卫忙将鲁定公搀扶上车,前呼后拥地回到后宫。
这时,天色已近黄昏。鲁定公心情沉重,哭丧着脸儿叹息了一阵,问孔子:“爱卿,公山不狃重返费邑,正是善者不来,来者不善哪!我想尽快派兵马前去剿灭,你认为如何?”
孔子说:“费邑是相国大人的封地。公山不狃逃齐后,相国大人又委任叔孙辄为费邑宰,叔孙辄素与公山不狃狼狈为奸,沆瀣一气。这次公山不狃能够长驱直入,顺利返费,恐与叔孙辄从内接应有关。因此既不能放任不管,也不能操之过急。一定要部署周密,确保万无一失,方可行动。”
鲁定公说:“我原想公山不狃逃到山沟里,成不了什么气候,不想这么快又返回费邑。看来爱卿之言甚对,定与叔孙辄从内接应有关。但不知爱卿有何妙策?”
孔子说:“这事……”
蓦然从宫外闯进一个侍卫,跪拜道:“启禀主公,叔孙大夫的家臣侯犯在邱邑造反了。”
鲁定公一听,惊慌失措,六神无主地瘫在座位上。
侍卫们揉胸的揉胸,捶背的捶背,折腾了半天,鲁定公才渐渐平静了下来。他用充满乞求的目光望着孔子道:“爱卿,这一波未平,那一波又起,如之奈何啊?”
孔子用目光扫了一眼鲁定公身旁的宫女和侍卫。鲁定公会意,将衣袖轻轻一甩道:“你们退下!”
宫女和侍卫们急忙离开。
孔子说:“主公,相国大人和叔孙,孟孙大夫依靠家臣的势力,各据一方,城池越筑越高,兵马越招越多,既违反了周礼,又涉及到主公的安危。”
鲁定公迫不及待地问:“我想除掉这些心头之患,未知爱卿意下如何?”
孔子斩钉截铁地说:“应尽快将三家的城池削低,使其符合礼制。”
鲁定公面有惧色:“季孙和叔孙、孟孙不同意又将如何?”
孔子说:“三家城池过高,违反礼制,可由微臣于明日早朝,面对文武百官晓以利弊。相国大人和叔孙、孟孙大夫世代为官,读书知礼,纵然心中有许多不快,在文武百官面前,也不好强词夺理。只要他们默认,便可一举毁其封地的城池。”
鲁定公仍然放心不下:“若季孙和叔孙、孟孙不依,又如何是好?”
孔子说:“若不依,可强行拆除。眼下侯犯据邱邑谋反主公,公山不狃和叔孙辄据费邑反叛鲁国,正是天赐良机。”
鲁定公还有疑虑,说道:“鲁国兵马并不多,一举毁坏三家的城池,恐怕尚有许多困难。”
孔子蛮有把握地说:“主公不必过虑。三家各自为了壮大自己的势力,相互积怨甚深。我们正好利用他们的这些矛盾。”接着,将自己的设想如此这般地说了一遍。
鲁定公听着,不断地点头,最后终于笑着说:“就依爱卿之言行事,你从速办理去吧!”
孔子说道:“遵命!”
鲁定公又说:“爱卿,此事关系重大,一定要审慎办理!”
孔子信心百倍:“主公放心,孔丘定当竭尽全力。”
鲁定公送走孔子,心绪烦乱,晚饭也没吃,就回寝室歇息。他第一次开始检点自己的行为了。自从登上君侯的宝座,终日吃喝玩乐,听惯了甜言蜜语和歌舞升平的声音,看惯了谄态媚姿和飘然妖娆的舞蹈。“这些祸根我怎么就没想到呢?”他躺在床上,望着窗外微微晃动着的青竹,自问自答,自嘲自解:“是啊,我压根儿就没去想这些事情。”宫女们优美动听的歌声又在耳畔回荡,勾魂摄魄的舞姿又在眼前出现。他急忙用右手拇指和食指掐左手虎口,硬把自己的思想拉回到毁三家的城池上来。他设想着明日早朝将会出现的唇枪舌剑的场面:季孙斯暴跳如雷,孟孙何忌明允暗抗,叔孙州仇模棱两可。他感谢孔子。是孔子,面对齐景公,挫败了黎钅且想侮辱自己的阴谋;是孔子,制定得力措施,将鲁国治理得一天天强盛起来;是孔子,与自己同心同德,正在出谋划策,削弱三家的势力……他想赶快睡过去,可是眼皮总是合不上。
孔子同鲁定公一样,也在忍受着失眠的煎熬。所不同的是,他正在暗自思忖如何调兵遣将,把乱臣贼子一扫而光。
鲁定公十二年(公元前498年)夏历三月十日,鲁定公带着久不升朝理政的内疚心理,显出嫉恶如仇的神色,接受完文武百官的山呼,一反常态地大声问道:“众爱卿,今日早朝,可有本奏?”
文武百官俱已听说侯犯谋反鲁国和公山不狃重返费邑的事情,只是没有降伏他们的良策,一个个面面相觑,默然不语。
大殿内异常肃穆,仿佛根本没有人存在似的。
孔子迈着坚定有力的步伐闪出班列,双手举起玉圭,深施一礼,奏道:“启禀主公,侯犯在邱邑谋反鲁国,叔孙辄也在费邑起兵造反,公山不狃卷土重来,已和叔孙辄合兵一起。”
鲁定公心情急切,问道:“这些事情寡人都已听说过了。如今的当务之急是,如何平息这些叛乱,扫除乱臣贼子。”
孔子引经据典地说:“周礼规定,家不藏甲,邑内不准修建大的城池。而今鲁国却与此相反,私人不仅藏甲练兵,还公然筑高城墙,俨然等同天子居住的京城。臣请求相国大人和叔孙、孟孙大夫率先毁掉封地之内的城池,再将拥有的私家甲兵归国家调遣。这样,一可符合礼制,符合礼制,则得民心。二可强公室,强公室,则国强民富。”
孟孙何忌一听,甚觉愕然,偷看季孙斯和叔孙氏,不料他俩倒是坦然自若。
文武百官都把目光盯在他三人脸上。
季孙斯手下有两个家臣谋反,正在无可奈何之际。听到孔子一席话,正中下怀,他想利用国家的兵力平息公山不狃和叔孙辄一伙叛兵叛将,便说:“违反礼制和筑高城墙之事,全是在下的家臣所为。大司寇之言,甚合我意。”他说着闪出班列,对鲁定公施礼,说道:“主公,依我之见,就按大司寇的主意行事吧,先毁城池,后收甲兵。”
叔孙州仇怀着和季孙斯同样的心情,也郑重地说:“主公,就按大司寇的主张行事吧!”
他俩的态度令孟孙何忌感到奇怪,便用心揣度他们说这番话是真心实意,还是虚情假意。
鲁定公等得不耐烦了,提高嗓门问:“孟孙爱卿,你意下如何?”
孟孙何忌先是一怔,然后定了定神,支支吾吾地说:“这……嗯……我意……就按照大司寇的意思办吧。”
鲁定公没想到这件事能如此迅速、如此顺利地议定下来,有点喜出望外,蓦地站起,刚想问:“众爱卿,谁愿领兵前往讨伐侯犯和叔孙辄?”忽然想起了孔子的话,将吐到嘴边的话咽回去,说道:“退朝!”
从宫廷退出,孔子当即将申句须、乐颀请进大司寇衙署,把自己的设想详细说了一遍,最后问道:“二位将军尚有何高见,请直陈无妨。”
申句须说:“大司寇之计确属万全之策。只要照计行事,定然全胜。”
乐颀说:“孟孙大夫的封地成邑离鲁国都城甚近,下官听说孟孙大夫的家臣成邑宰公敛处父正在筑高城池,我们分兵攻打郈邑和费邑,公敛处父会不会乘虚而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