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了许久,一个农夫把他从上到下仔细端详了半天,见他宽宽的额头,浓眉大眼,举止文雅,端庄大方,断定他不会是奸佞小人、刁滑之徒,便说:“实不相瞒,就今年的年景而论,多数人家完税并无困难,只是……”他向周围环视了一下,接着说:“只是委吏可恶,和那班差头们合伙作弊,上瞒大夫,下欺黎民,挖空心思,巧取豪夺,加大斗桶,少报多收,坑了我们农夫,肥了他们自己。你想,我们怎能心甘情愿地缴纳呢?”
另一个农夫说:“我听说今年又换了一个新委吏,也不知是清是溷。”
“官场中一向是浊多清少,管保是一路货色!”
“阎王不嫌小鬼瘦,只怕更要变本加厉吧!”
“说不定叫我们遇上个贤明的人呢。”
“要是那样,真是我们大伙的造化。求苍天保佑吧!”
孔子告别了这些热情、真挚的人,又向其他村庄走去。一直走了三个村庄,听到的话好像出自一人之口,于是他心里有数了。
第二天,孔子用心观察农夫来缴租粮的情况。果然发现差头们用的斗桶有些蹊跷,便当着缴租农夫的面,让差头们找来另外的斗桶,量来量去,跟原来的完全一样。孔子又让附近农夫找来他们自己的几个斗桶一试,竟比差役们用的小了许多。
回到邑衙,孔子把前任留下来的差役们全部叫到面前,喝问道:“你们以往就是用这种办法征收赋税的吗?”
差头们战战兢兢地说:“小人知罪,小人知罪!”
孔子正言厉色地道:“像你们这等心术不正的人,必须重重地惩罚,不然,你们也不知道王法的厉害。”然后根据责任大小、罪行轻重,分别进行了处置,还革除了几个表现很坏的差头,并把其中两个民愤最大的送交上司治罪。
一切办理妥当,孔子又让农夫们推选自己最信任的人帮助他催征赋税。还限定完税日期。明文规定,在限定期限以前缴纳的,只缴九成;按限定期限缴纳的,缴九成五;超过期限的,外加一成;抗税不交的,收回其土地,转给他人耕种。若因天灾人祸,确实减产歉收的,可以请求减免本年赋税。
农夫见到这新委吏秉公办事,赏罚分明,再加上收税的人都是自己推选出来的,非常信任,便个个争先恐后地缴粮完税。孔子仍然在现场观察,惟恐有人从中做手脚。一天,有位衣衫褴褛、面色憔悴的农夫肩挑粮担来完税。孔子走过去问:“你家中有什么困难,何以这般褴褛不堪?”
这个农夫三十七八岁,膀宽腰粗,身强力壮,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孔子,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后问道:“你就是新上任的委吏吧?”
孔子说:“正是。”
农夫放下粮担,弹掉衣襟上的尘土,躬身施礼道:“小人今年收成甚好,吃穿有余,完税是决然没有困难的。”
孔子的目光充满了问号。
那农夫望着孔子,猛然省悟:“噢,你看我穿戴破烂?”
孔子点点头。
农夫眼圈一红,含着泪花说:“小人身遭不幸,妻子已于前年去世,撇下我和一个十多岁的男孩,家境虽不太贫寒,日子却很难过。你看,这不是放着布匹穿破衣吗?”
孔子说:“既然如此,何不续娶一房?”
农夫说:“再明的月亮不如灯亮,再好的后娘不如亲娘。我怕后妻虐待儿子,所以迟迟未续娶。”
“世间还是好心人居多,未必就叫你遇上那心眼忒偏的人。”
“话虽如此说,我却放不下心来。”
孔子惨然一笑,把目光移到另一个衣衫褴褛的人身上。此人身体瘦弱,右腿残疾,走起路来一瘸一拐,肩挑重担,甚是困难。孔子走过去问:“你为什么也这般破衣烂衫?”
那人说:“我自幼残废,生活艰难。按规定我是可以免缴赋税的。可是,往年我都是如数交齐的。逢上灾荒年景,我也哀求过委吏减免,回答我的不是训斥,就是白眼。眼下我担心……”
孔子明白了,问道:“你怕官府的规定不作数?”
农夫低头不语。
孔子说:“你的赋税免了,把这担粮食再挑回去吧!”
农夫感激得连连作揖,不知说什么话好。
众人看得真切,听得清楚,都夸他是个廉洁、清明的官吏。
消息传开,农夫缴租的热情更加高涨,限期未满,早已如数缴齐。
孔子亲自把租粮解交给孟僖子,并说明自己采用的是勒限催征的办法,比定额缺少一成。孟僖子查对历年的交粮实数,比较起来,孔子解交的不但不缺少,反而多出二成以上。他这才猛然省悟,长叹道:“原来历任委吏和差役,都是在损公肥己的呀!”孔子又向他简要地说明了差头们的种种卑劣行为以及对他们的处置。孟僖子说:“通过这件事,足以证明你是实心办事,忠于职守的,初入仕途,即不为刁猾奸诈的差役们所蒙蔽,实在难能可贵!”
辞别孟僖子,孔子回到家中,依旧读书习礼,有时也外出访友求教。
等到第二年征收赋税时,孔子以为这差事简单得很,对自己来说,无疑是轻车熟路,绝对不会再出什么麻烦的。他按预定日期来到成邑,和去年帮助自己催征赋税的农夫商量过,仍照去年的方法办理,周知农夫按规定期限抓紧缴纳。不料五日过后,除了一些零星小户前来缴纳粮税以外,赋税较多的大户,公然一律拒不缴纳,孔子好生奇怪。
他断定里面定有缘故,便派那些对自己十分忠诚的农夫四处探访。谁知拖欠赋税的人竟然守口如瓶,概不泄露这其中的奥秘,催他们完税,口头上答应得倒也痛快,却总是拖着不缴。孔子无奈,只好亲自到农夫中间查访。
春秋时期的行政体制是:卿大夫把他的封地划分成若干个部邑,每个部邑派一名家臣,也就是宰,前去治理。宰类似后来的县官,也可称为邑宰。
闲话休提,且说孟僖子的家臣公克被委任为成邑的邑宰。此人菱形脸,三角眼,十分刁猾。他虽被孟僖子委以重任,却不思报效,反而觉得孟僖子老实可欺,凡事都想作弊。委吏本是邑宰的附属,孟僖子委任孔子为成邑委吏没有通过他这个邑宰,他早已恼恨在心。原委吏本是他的亲信,每年将克扣的赋税都要分送一部分给他。如今孔子担任委吏,不但不给他贿赂,而且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他心中那股无名火一直无处发泄,就叫手下人串通被孔子革除的两名差头,四出联络,密嘱完税大户只能将赋税缴给邑宰,不能缴给委吏孔子。
孔子微服私访,农夫不把他当外人看待,都愿意同他谈知心话。没过三天,孔子就查清了事情的根由。他将公克的所作所为如实地告诉了孟僖子派来询问完税情况的人,几天以后,孟僖子派人四出传谕纳税大户:催缴田赋的办法仍按孔子规定的章程办理。一切赋税径由委吏处置,邑宰一律不得过问。
纳税人得到这个消息,急忙缴税,只用了七天时间,孔子收缴田赋的任务就全部完成了。
一天,孟僖子召来孔子,亲切地说:“如今苑囿萧条,每况愈下。你年轻有为,办事干练。我有心改任你为乘田吏,不知你意下如何?”
乘田吏是专门管理苑囿的小官,孔子正在思考,尚未作出反应。孟僖子又说:“管理苑囿,终日同牛羊骡马打交道,既肮脏,又劳神,更委屈你了。”
“这些我倒不介意。”孔子说,“我担心管理不好啊。”
孟僖子满脸堆笑地说:“你很有从政才能。何必过谦呢!”
孔子说:“既然孟孙大人器重我,我一定竭尽全力管理好苑囿!”
“那么夫子何时上任?”
“但凭大人安排。”
“明日如何?”
孔子点头同意。
第二天早上,孔子只身一人到乘田吏署上任。他走进庭院,但见满地黄草蓬蒿,遍处碎石瓦砾。缓步走进室内,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横七竖八的蜘蛛网。他情不自禁地叹了一口气,转身再看庭院,一老翁从门房里蹒跚着走了过来。孔子急忙迎了过去。
老翁问:“您就是新上任的乘田吧?”
孔子答道:“是。”
老翁说:“我也是今晨刚听说过。那些差役们尚且不知,不然早就来听候您的差遣了。”
孔子板起面孔问:“他们都到哪里去了?”
老翁叹息道:“自从您的前任被革职后,两个多月来,他们只领俸禄,不办公务,终日在苑囿里杀猪宰羊,吃喝玩乐。”
话音刚落,有两个强壮汉子慌里慌张地从大街上跑进庭院,问老翁道:“新上任的乘田吏在哪里?”
老翁生气地瞪了他们一眼,指着孔子说:“这就是新上任的乘田大人。”
两个汉子同时掩口笑道:“别取笑了!他若能任乘田,我等就能任邑宰了。”
老翁着急了,扯着他们的衣襟说:“我这么大的年纪,怎会说谎!他真的是新上任的乘田孔大人。”
两个汉子闻听此言,顿时吓得浑身发抖,赔罪道:“小的有眼无珠,方才多有冒犯,望大人宽恕我们吧!”
孔子冷冰冰地问:“其他差役都到哪里去了?”
两汉子斜眼相望,一时不知怎么回答好。
孔子用凌厉的目光瞅着他们,只见他们红脸面,大眼睛,显出了憨厚老实的神情。孔子一直把他们看得羞惭惭地低下了头,才问道:“你们叫什么名字?”
老翁替他们答道:“回禀大人,他俩一个叫和忠,一个叫平诚。人品倒也不错,只是性情粗鲁,脾气暴躁。”
孔子微微一笑:“这点我能看得出来。”接着吩咐道:“你们二人分头去把差役们找来!”
“遵命!”和忠和平诚一阵风似的走了。去不多久,便把一班差役全找来了。
孔子站在吏署大堂台阶上,正言厉色地说:“你们都是食俸禄的差役,丢下吏署不管,却是为何?”
二十多名差役站在庭院中,听到孔子的话后,表情各不相同。
孔子接着说:“你们睁大眼睛看看,这吏署成了什么样子!”
差役们仍然默不作声。
孔子说:“你们随我一起到苑囿里去看看牛羊骡马!”
到了苑囿内,孔子的眉头皱得更紧了。这苑囿周围是用木桩和竹竿编成的篱笆墙,已经东倒西歪,残缺不全了。苑囿内驴粪成山,马尿成河,苍蝇到处飞,蛀虫遍地爬,臭不可闻,脏不可睹。孔子围着牛苑转了一圈,又到羊、骡、马苑里一一看过。但见里面的牲畜多数皮包骨头。他有点沉不住气了,大声问:“谁是这里的差头?”
一个矮身材的差役低声说:“禀大人,小的便是这里的差头。”
孔子端详着他的尖嘴、猴腮、老鼠眼,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差头答道:“小的姓古,名滑。”
“古滑!”
“小的在。”
孔子用威严而坚定的口气说:“限你五日内将这几个苑囿的篱笆墙全部修补好,把里面的粪便统统打扫干净。今后要按时清理!”他走到一个马棚里,从石槽里捧出一捧草料,发现只有草,不见料,便问:“这些马匹难道只吃草不吃料吗?”
古滑语塞。
孔子扫了众差役一眼,喊道:“和忠、平诚!”
和忠、平诚应声而出:“小人在。”
孔子命令道:“你们二人从今日起和古滑同心管理苑囿,务必在短期内管好!”
两人信心十足地说:“是!”
孔子走后,古滑眨巴着老鼠眼,装出一种谦虚而又诚恳的态度说:“和忠、平诚贤弟,我古滑没本事,把苑囿管理得一团糟。今日孔大人封你们为差头,你们可要扛起这苑囿的大梁啊。我想……”他观察着两人的表情,“我想请二位主管此事,我为二位跑跑草料,送送猪羊,当个帮手吧。”
和忠急忙摆手说:“这可使不得!使不得!古滑仁兄,我意还是由你主管,我与平诚贤弟给你当帮手。”
平诚也憨厚地笑着说:“对,古仁兄,我们给你当帮手。”
古滑狡黠地笑道:“二位不必推辞了。若是你们觉得我多吃了几年饭,值得敬重,就这样定下了。”
两人无奈,只好默认。
孔子经过仔细查访,再三推敲,很快制定了一套赏罚分明的章程。不到一年,便把整个吏署和苑囿管理得井井有条,牛羊骡马喂养得滚瓜溜圆,膘肥体胖。
一天,孟僖子来到苑囿,孔子陪他挨个地方转了一圈,乐得他喜笑颜开,赞不绝口:“夫子真乃奇人也!”他突然收敛了笑容,不解地问:“这么多肥胖的猪羊,为何每月只给我十头啊?”
孔子被这突如其来的诘问弄糊涂了,他说:“一向是按照大人定的数量送去的,每月猪十头,羊十只。”
孟僖子摇摇头说:“我收到的恰好是猪羊各五只。”
孔子立即明白了,心想:一定是有人从中做了手脚。他的情绪顿时低落了下来,没精打采地对孟僖子说:“大人,此事有些奇怪。待我查明因由,再到府上禀明。”
孟僖子也有些受捉弄之感,悻然回府了。
孔子立即回到吏署,将古滑、和忠、平诚传到堂前,大声质问道:“你们之中由谁向孟孙大人府上送猪羊?”
古滑诚惶诚恐地说:“由小人按时送去。”
孔子问:“你每月送去多少?”
古滑眨巴眨巴眼,回答道:“每月十只呀。”
孔子又问:“是猪羊各十只,还是两样加起来十只?”
古滑支吾了半晌,才硬着头皮说:“猪十头,羊十只。”
“孟孙大人为何每月只收到猪羊各五只?”
“……”
孔子声色俱厉地说:“从实招来!”
古滑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战战兢兢地说:“那一半猪羊被小人私卖了。”
“所得银两呢?”
“被小人挥霍了。”
孔子沉思片刻,高声说:“似你这等小人岂可做公事!”当即宣布革除古滑的职司,并追回全部赃银。
经过这件事,孔子深感人心叵测,官场难混。他做梦也没想到,这小小的乘田吏署中也居然会有古滑这样的蛀虫滋生出来。惋惜、痛恨、失职等等错综复杂的感想一齐涌上他的心头,使他产生了一个新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