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申君气急了,就把甲杀了。所以其妻因妾余的欺诈而被抛弃,而儿子也因此以致被杀。由此观之,父亲对儿子的爱,还可以因毁谤而被害。君臣之间相互交往,根本没有父子这样的亲近关系,而群臣的毁谤言论,就不只是一妾之口了,圣贤被杀戮又有什么奇怪呢?这就是商鞅之所以在秦国被车裂,而吴起之所以在楚国被分尸的原因。大凡人臣有罪本来就不愿意受到诛罚,无功者也都想要得到尊贵显荣。而圣人治理国家,奖赏不施加给无功之人,而诛罚对有罪的人必定要执行。那么,从法术之士的为人看,本来就是君主左右奸臣所要加害的人,不是圣明的君主是不会听从法术之士的见解的。
世上所谓有学问的人向君主进言,不说“凭借威势去压制奸邪之臣”,却都说“只有仁义惠爱就可以了”。君主只是以仁义之名为美而不去分析它的实际,严重的国家毁灭而本身被杀,轻微的丧失土地而君主卑微。怎样才能证明呢?施舍给贫困百姓,这就是世俗所说的仁义;哀怜百姓而不忍诛罚的,这就是世俗所说的惠爱。如果施舍给贫困百姓,那么无功的就可以得到奖赏;不忍诛罚百姓,那么暴乱就无法禁止。国家之中有无功得赏的,那么百姓也就对外不再斩敌立功上努力,不再对内应急尽力耕作,都想使用金钱财宝结交权贵,为个人立美名,以便取得高官厚禄。所以奸邪行私舞弊之臣会越来越多,而违法暴徒越发猖狂,国家不亡还等待什么?
严刑是百姓所畏惧的,重罚是百姓所厌恶的。所以圣人摆上百姓所畏惧的严刑,用以禁止邪行;设下百姓所厌恶的法令,用以防范奸诈,因而国家安定而暴乱不起。我根据这个道理来表明仁义惠爱之不足以治国,而严刑重罚是可以安定国家的。没有鞭策的威严,没有马嚼子等工具,即使是造父也不能够制服马;没有圆规曲尺等工具,线绳墨斗等用具,即使像王尔那样的能人也无法成方圆;没有威严的权势,没有赏罚的法令,即使是唐尧虞舜也没有办法把国家治理好。
如今世上的君主,都是轻易地便把需要严刑诛罚的人给放了,讲究惠爱,而又想成就霸王的功业,这是不可以企冀的。所以要更好地为君主着想,就必须劝说君主明定赏罚,设下利网,使百姓因功得赏而不是按仁义的说法来随意赐与;用严刑重罚来禁止为非作歹,使百姓按罪诛罚而不是用爱惠来豁免。这样,无功者不奢望赏赐,有罪者也不祈求幸免于难。凭借坚牢的犀牛皮车和良马,就可以在陆地上冲破艰难险阻;坐上安稳的船,依靠船桨的力量,就可以横渡长江黄河那样的艰险;运用法术之道,厉行重罚严诛,就可以收霸王之功。
治理国家,有了法术赏罚,就如同在陆地上行进有坚车良马,在水上航行有轻舟便桨一样,坐上去就可到目的地。伊尹得到它,商汤才成王;管仲得到它,齐国才称霸;商鞅得到它,秦国才强盛。这三个人,都通晓霸王之术,详察治理国家强盛的道理,而又不受世俗的牵扯;他们的见解适合当世圣明君王的心意,才直接从布衣接受了重任,被提升到卿相的高位;他们处高位治理国家,而有使君主得到尊重、疆土得到开拓的实效,这才称得上值得尊重的大臣。
商汤得到了伊尹辅佐,以百里之地成为天子;齐桓公得到了管仲,成为五霸之首,九次会合诸侯,一举匡正天下;秦孝公得到了商鞅,国土扩大,兵强国盛。所以说国家有了忠臣,外不会有敌国的祸患,内也不会有乱臣贼子的忧虑,可使天下长治久安,名垂后世,这才叫做忠臣。像豫让作为智伯的臣,对上不能劝说主上使他明了法术的道理而避免患难与灾祸,对下不能带领群众安抚国家。
等到赵襄子杀了智伯之后,豫让便漆身割鼻,自毁容貌以报赵襄子杀主之仇。这样虽说有残己杀身为主的美名,然而对智伯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帮助。这就是我认为他很卑下,而世上人君却认为他很忠贞而且高大的原因。古时伯夷、叔齐两人,周武王想把天下让给他们而他们不接受,二人还不食周粟而饿死在首阳山上。像这样的臣子,不惧怕最大的诛戮,不贪图最高的奖赏,这就是不能用刑罚来禁止,也不能用奖赏来使唤,这就是所谓无益之臣。我因此看轻他们,厌弃他们;而当今的君主却看重他们,访求他们。
【原文】
谚曰:“厉怜王。”此不恭之言也。虽然,古无虚谚,不可不察也。此谓劫杀死亡之主言也。人主无法术以御其臣,虽长年而美材,大臣犹将得势擅事主断,而各为其私急。而恐父兄豪杰之士,借人主之力,以禁诛于己也,故弑贤长而立幼弱,废正嫡而立不义。故《春秋》记之曰:“楚王子围将聘静于郑,未出境,闻王病而反。因入问病,以其冠缨绞王而杀之,遂自立也。齐崔杼其妻美,而庄公通之,数辔如崔氏之室。及公往,崔子之徒国贾举率崔子之徒而攻公。公入室,请与之分国。崔子不许;公请自刃于庙国,崔子又不听;公乃走,逾于北墙。贾举射公,中其股,公坠,崔子之徒以戈斫公而死之,而立其弟景公。”近之所见,李兑之用赵也,饿主父百日而死;卓齿国之用齐也,擢湣王之筋,悬之庙梁,宿昔而死。故厉虽痈肿疕疡,上比于春秋,未至于绞颈射股也;下比于近世,未至饿死擢筋也。故劫杀死亡之君,此其心之忧惧,形之苦痛也,必甚于厉矣。由此观之,虽“厉怜王”可也。
【译文】
谚语说:“麻风病人可怜君主。”这是不敬之言。虽然这么说,而古时并没有不实的谚语,是不能不加以考察的。这是指被劫杀的君主而言的。君主如果没有法术驾驭臣下,即使是年长而又有才干,大臣还是可以获得权势,专权独断,各自只管私人的急事。奸臣害怕君主的叔伯兄弟以及豪杰之士,怕他们借助君主的力量,禁止或诛杀自己,因而杀害贤长而扶立幼弱,废除嫡长子而立不贤不义之人。因此《春秋》记载:“楚国的王子围出使聘问郑国,还没有离开国境,听说楚王病了,就回来了。王子围进宫探问病情,就用帽带把楚王勒死了,乃自立为王。齐国有个崔杼,他的妻子很美,齐庄公跟她私通,常常到崔氏家里来。等齐庄公到了,崔子的家臣贾举率领崔子的家丁攻打齐庄公。庄公进入崔氏室内,请求同崔子共分齐国,崔子不答应;庄公请求在祖庙中自尽,崔子还是不答应;庄公跑了出去,刚刚翻上北墙,贾举一箭射中庄公的大腿,庄公掉了下来,崔子的家丁用戈把庄公砍死了,而立他的弟弟景公为君。”
近年所见,李兑在赵国掌政,把赵主父饿了一百天,主父活活饿死;卓齿在齐国掌政,抽了湣王的筋,吊在大梁上,滑王隔夜而死。所以麻风病虽说是痈肿疮疖,上比春秋之时,还不至于被勒死、射中大腿被砍死那样惨;下比近世,还不至于被活活饿死、被抽出筋来吊死那样惨。所以说被劫杀而死的君主,他们心上的忧惧,身上的痛苦,一定会超过麻风病人的。由此看来,即便说“麻风病人可怜君主”,也不是不可以呀!
亡征
【原文】
凡人主之国小而家大,权轻,而臣重者,可亡也。简法禁而务谋虑,荒封内而恃交援者,可亡也。群臣为学,门子好辩,商贾外积,小民右仗者,可亡也。好宫室台榭陂池,事车服器玩,好罢露百姓,煎靡货财者,可亡也。用时日,事鬼神,信卜筮而好祭祀者,可亡也。听以爵不待参验,用一人为门户者,可亡也。官职可以重求,爵禄可以货得者,可亡也。缓心而无成,柔茹而寡断,好恶无决而无所定立者,可亡也。饕贪而无餍,近利而好得者,可亡也。喜淫辞而不周于法,好辩说而不求其用,滥于文丽而不顾其功者,可亡也。
浅薄而易见,漏泄而无藏,不能周密而通群臣之语者,可亡也。很刚而不和,愎谏而好胜,不顾社稷而轻为自信者,可亡也。恃交援而简近邻,怙强大之救而侮所迫之国者,可亡也。羁旅侨士,重帑在外,上间谋计,下与民事者,可亡也。民信其相,下不能其上,主爱信之而弗能废者,可亡也。
境内之杰不事,而求封外之士,不以功伐尊课试,而好以名问举错,羁旅起贵以陵故常者,可亡也。轻其通正,庶子啦称衡,太子未定而主即世者,可亡也。大心而无悔,国舌乙而自多,不料境内之资而易其邻敌者,可亡也。国小而不处卑,力少而不畏强,无礼而侮大邻,贪愎而拙交者,可亡也。
太子已置,而娶于强敌以为后妻一,则太子危,如是则群臣易虑;群臣易虑者,可亡也。
怯慑而弱守,蚤见而心柔懦,知有谓可,断而不敢行者,可亡也。出君在外而国更置,质太子未反而君易子,如是则国携;国携者,可亡也。挫辱大臣而狎其身,刑戮小民而逆其使,怀怒思耻而专习则贼生;贼生者,可亡也。大臣两重,父兄众强,内党外援以争事势者,可亡也。婢妾之言听,爱玩之智用,外内悲惋而数行不法者,可亡也。简侮大臣,无礼父兄,劳苦百姓,杀戮不辜者,可亡也。好以智矫法,时以行杂公,法禁变易,号令数下者,可亡也。无地固,城郭恶,无畜积,财物寡,无守战之备而轻攻伐者,可亡也。
种类不寿,主数即世,婴儿为君,大臣专制,树羁旅以为党,数割地以待交者,可亡也。太子尊显,徒属众强,多大国之交,而威势蚤具者,可亡也。偏褊国而心急,轻疾而易动发,心悁忿而不訾前后者,可亡也。主多怒而好用兵,简本教而轻战攻者,可亡也。贵臣相妒,大臣隆盛,外借敌国,内困百姓,以攻怨仇,而人主弗诛者,可亡也。君不肖而侧室贤,太子轻而庶子伉,官吏弱而人民桀,如此则国躁;国躁者,可亡也。藏怨而弗发,悬罪而弗诛,使群臣阴憎而愈忧惧,而久未可知者,可亡也。出军命将太重,边地任守太尊,专制擅命,径为而无所请者,可亡也。后妻淫乱,主母畜秽,外内混通,男女无别,是谓两主;两主者,可亡也。后妻贱而婢妾贵,太子卑而庶子尊,相室轻而典谒重,如此则内外乖;内外乖者,可亡也。大臣甚贵,偏党众强,壅塞主断而重擅国者,可亡也。私门之官用,马府之世绌,乡曲之善举,官职之劳废,贵私利而贱公功者,可亡也。公家虚而大臣实,正户贫而寄寓富,耕战之士困,末作之民利者,可亡也。
见大利而不趋,闻祸端而不备,浅薄于争守之事,而务以仁义自饰者,可亡也。不为人主之孝,而慕匹夫之孝,不顾社稷之利,而听主母之令,女子用国,刑余用事者,可亡也。辞辩而不法,心智而无术,主多能而不以法度从事者,可亡也。亲臣进而故人退,不肖用事而贤良伏,无功贵而劳苦贱,如是者下怨;下怨者,可亡也。父兄大臣禄秩过功,章服侵等,宫室供养太侈,而人主弗禁,则臣心无穷;臣心无穷者,可亡也。公婿公孙与民同门,暴傲其邻者,可亡也。
亡征者,非日必亡,言其可亡也。夫两尧不能相王,两桀不能相亡;亡、王之机,必其治乱,其强弱相踌者也。木之折也必通蠹,墙之坏也必通隙。然木虽蠹,无疾风不折;墙虽隙,无大雨不坏。万乘之主,有能服术行法以为亡征之君风雨者,其兼天下不难矣!
【译文】
大凡诸侯的国家小而卿大夫家大,君权轻而臣权重的,国家就可能灭亡。忽视法规禁令而又总想算计别人,国内的事情都荒废了而去依靠外援的,国家就可能灭亡。群臣都在学习经书典籍,门下食客喜好巧辩,商人把财货囤积在国外,百姓崇尚游侠的,国家就可能灭亡。喜好宫室台阁池塘,讲究车马服饰摆设玩物,不顾百姓劳苦大兴土木,大量榨取财货的,国家就可能灭亡。选吉日,信鬼神,迷信占卜而讲究祭祀的,国家就可能灭亡。听凭有爵位的人的意见而不考核验证,只听一个人的话而且由他去办的,国家就可能灭亡。
官职可以依靠重臣求得,爵禄可以用财宝换取的,国家就可能灭亡。办事拖拉而无成效,优柔寡断,好坏不分又无主见、行动不定的,国家就可能灭亡。贪得无厌,唯利是图的,国家就可能灭亡。喜欢玩弄词藻但不合乎法规,讲究巧辩而不求实用,沉溺于华美的文采而不顾它的功效的,国家就可能灭亡。君主不学无术而且轻易表露情态,泄露机密而不知隐藏,不能严密防范而又把臣下的进言透露出去的,国家就可能灭亡。
凶狠暴虐而不平和,不听别人的忠谏而逞强好胜,不顾国家安危而轻率自信的,国家就可能灭亡。仰仗外国的支援而怠慢近邻,依靠强国的救援而侮辱邻国的,国家就可能灭亡。寄居国外的游客,把大批财宝存放在国外,对上刺探国家机密,对下干预民事的,国家就可能灭亡。百姓相信相国,臣下轻视君主,君主宠爱相国,相信他又不能废黜的,国家就可能灭亡。国内的杰出人才闲置不用,反而去寻求国外的人,不按功劳大小去考核,而喜欢用虚名,把寄寓作客的人破格起用而凌驾故旧的,国家就可能灭亡。轻视嫡子而庶出的掌权,太子还没有确定而君主过世的,国家就可能灭亡。君主狂妄自大而不悔悟,国家混乱而自以为美,不估量本国的实力而看轻邻近敌国的,国家就可能灭亡。国家弱小而又不卑躬谦下,国力不足而又不服强国,没有礼貌而又侮辱强大的邻国,贪婪任性而不善于外交的,国家就可能灭亡。已经有了太子,而又从强大的敌国娶来正妻,那太子就有危险了,这样群臣也会变心;群臣变心的,国家就可能灭亡。胆小怕事而又不敢坚持己见,问题早已发现而因内心懦弱,也知道可以解决,决定了却又不敢执行的,国家就可能灭亡。
出国的君主还在国外而国内已另立新君,在国外做人质的太子还没有回国而君主又另立太子,这样群臣就会有二心,群臣有二心的,国家就可能灭亡。
打击侮辱大臣而又戏弄他们,杀戮小民而又一反常规地役使他们,小民心怀怨恨牢记耻辱,而君主又专心一意地宠幸而又戏辱他们,于是劫杀的事就会发生;发生劫杀之事的,国家就可能灭亡。两个大臣同时当权,君主的叔伯兄弟又多又强,国内结党谋取外援而争夺权势的,国家就可能灭亡。只听侍从妃妾的话,只听宠幸近臣的计策,朝野内外悲愁怨恨而又屡行不法的,国家就可能灭亡。
怠慢侮辱大臣,对叔伯兄弟又没有礼貌,使百姓劳乏困苦,杀戮无辜的,国家就可能灭亡。喜欢用自己的小聪明来改变法规,时常把自己的私利混杂在公务之中,法制、禁令常常改动,号令下达无数的,国家就可能灭亡。没有险要的地势可守,城墙不坚固,无粮食储备,财力物力贫乏,没有防守和攻战的准备,又轻举妄动去进攻的,国家就可能灭亡。君主的族人寿命不长,君主又接连死去,婴儿做了君主,奸臣专权,拉拢国外的游勇结为私党,一再割地以求得敌国青睐的,国家就可能灭亡。
太子受到尊重而名声显赫,侍从、属下及其党羽众多而且强盛,又与许多大国友好交往,而且很早就有威势的,国家就可能灭亡。心情偏邪狭小而又急躁,轻浮而又极易冲动,当他愤怒时从不慎重思考的,国家就可能灭亡。君主多动怒而好用兵打仗,放松农业生产和平时练兵的,国家就可能灭亡。贵臣互相妒嫉,重臣权势又大,在外借重敌国的势力,对内压榨百姓,用以攻击和自己有怨仇的人,而君主不加诛戮的,国家就可能灭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