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美食食道通天
2819300000011

第11章 说苦

苦是悲情的,却哀而不怨,往往与清正联系在一起。譬如夏日苦瓜,溽暑中为人祛除邪热、清心明目、利尿解毒、凉血消乏,俨然镇邪良药,诤诤畏友。苦瓜以凛然正气,一扫五脏庙中溷浊。

青菜之苦,一如冬笋之苦,是清逸性格使然。富贵者油大,高洁者清苦。苦能镇浊转清,祛虚火,养胃,可以吊命……

酸甜苦辣咸,苦列五味之中,犹如正神一尊,令人景仰。

说是五味,其实是概言之。舌头能尝出之味可以千百计,画笔能调出之色何止千万种?但是原色只有三种,基本之味也可以约为五。《淮南子·原道训》曰:“味之合不过五,而五味之化,不可胜尝也。”

苦是悲情的,却哀而不怨,往往与清正联系在一起。譬如夏日苦瓜,溽暑中为人祛除邪热、清心明目、利尿解毒、凉血消乏,俨然镇邪良药,诤诤畏友。苦瓜以凛然正气,一扫五脏庙中溷浊。

试想炎夏中委靡不振,昏昏欲睡,茶饭无思状态,此时一条翡翠苦瓜洗净切薄片,略用盐腌上十分钟,控干,加少许白醋、味精、香麻油,脆生生地凉拌,盛入白瓷碟,以之就小碗米粥感觉如何?这可是苦与酸两位正神共襄胜举,在为你执役!苦瓜镶肉丸、炒鸡蛋,都是好菜。

流沙河听说近几日我在笔下与蔬菜较上劲了,连忙嘱咐:“一定不能忘了大青菜哟!”

沙河先生所说大青菜,实为成都平原特有,俗称包包青菜,颜色正绿,肉茎宽阔厚实,片片隆起疙瘩(包包即指此),状若巨榕,个大,重者一棵可达数公斤。

大青菜冬季应市,价廉,田间霜冻之后收割,味馨香清苦,鲜嫩无比。腊肉入青菜锅中同煮,肉熟后捞起切片,青菜继续炖至软糯起锅;油辣椒面、酱油、醋兑成蘸水就之,与热气腾腾的米饭、腊肉同吃,在冬天真是美味。因为有青菜相佐,腊肉此时绝无油腻之感;而米饭在清苦映衬之下竟觉出格外的浥润甘甜。

青菜之苦,一如冬笋之苦,是清逸性格使然。富贵者油大,高洁者清苦。蜀中百姓每于青菜上市之时,趁其价廉,多多买入,洗净晾晒后,腌成酸菜贮存坛内;成都市井则直接制成大坛泡菜,坛沿隔水加盖,可贮至来年。

泡青菜切碎,油锅中投入干海椒及花椒炝炒,不知不觉中就会比平时多吃几碗饭!若在炎夏,黄澄澄的泡青菜与碧绿的嫩蚕豆瓣一起煮汤,那真叫个鲜!如果是沙锅炖鱼头,则豆腐与酸菜就相见恨晚……

青菜之苦一入泡菜坛中,便会神奇地转化为鲜。制作泡菜亟须干净,稍有不洁,泡菜就会变味。所以母亲们主中馈,容不得有人干犯泡菜坛子。有时偶有疏失,泡菜水出现异味,蜀人谓之“喝风了”,救治之法先是滤清泡菜液,加白酒、糖少许,坛子移入阴凉处避光降温,投入味苦之青菜,夏季则苦瓜,旬余即可纠正。

足见苦能镇浊转清。据说韩国人揉制泡菜禁用左手,因为左手不洁。不知此事确否?若是,则可能成为证据,支持韩国先民来自蜀中的说法。

我对青菜深怀敬意,还因为在困厄中与此君相遇的那段历史。

1960年,成都平原所有农民被要求投入“深耕保丰收,密植夺高产”的战斗中。那就是人排在田间挖出半米深的沟,一沟一沟地轮番覆盖过去,谓之深耕;届时,再密密麻麻地下种,务使秧苗间没有间隙,叫做密植。一时之间川西农民全都不会种地了,而他们的祖上千百年来都在创造着中国最发达的稻作文明。

领导部门按军事建制将青壮劳动力悉数编入连队,人民公社原有的生产大队改编为“野战区”。此外尚有各系统汇集而来的“青年突击队”、“尖刀班”、“铁姑娘战斗队”……

参战人员被要求树立“战天斗地”的雄心、“改造自然”的勇气。人们不分昼夜折腾在泥地田头,白天锣鼓喧嚣,夜间火把通明。请战、报捷、表决心;竞赛、攻坚、放卫星,场面真是惊天地而泣鬼神……

其时家父亦被逐至“农村基层医疗队”,深入到成都西郊苏坡人民公社“第十三野战区”(今成都飞机公司附近)火线上,成为背着药箱的“随军医生”。

那时饥饿已经降临。“参战将士”多数开始浮肿。卫生主管部门接上级指示,要求全体医务人员统一口径,不得说浮肿是饥饿所致,而是一种流行性疾病。针对那些双脚已肿得发亮的“危重病人”,医政部门推出了处方新药“康复散”——成分是米糠加少量黄豆粉,糖精适量。此药无毒但有副作用:服用后有便秘现象。

家父因此获得有限处方权,得以在他划定的重点人群中广结善缘。他关注的老弱妇孺中,有位独居的袁姓大爷,堪称异人。早在密植深耕运动甫一开始,他就料知灾难必至,竟不顾一切在房前屋后、沟边坟头种下正当其时的大青菜。

这在当时属于破坏集体经济的个人主义行为。然而袁大爷面无表情心中不惧——他本属鳏寡孤独,无子孙可累,所惧何来?对于密植深耕或大炼钢铁一类事他从无一语,只是冷眼旁观而已。

霜降过后,袁大爷种的青菜尽得天时地利,肥壮无比。为答谢家父对他的偶尔的接济,他曾数次馈送大青菜,每次都几十上百斤。他殷嘱家父:“不要怕它苦。青菜祛虚火,养胃。可以吊命。”

这是一位精于农艺的老人对一位医者的告诫。

家父优先开给他的“康复散”,他绝不多吃,每餐两调羹,就青菜汤搭点泡青菜吃下去。他说,肚子若胀大了就收不回去,细水长流命若游丝最好。

袁大爷果然安度了那个冬天,而许多人都没能过去。据官方统计数字,那一年四川总共死了近四百万人。

几年之后再见袁大爷,他还是那个样子:一袭蓝布长衫,面色青白。农余做点竹编:筲箕、筛子、竹椅、扫帚一类,得空时选两样老远地送到我家。每看见他,就想到青菜,想到挑着几十斤青菜走过的十几公里乡间小路,那时我刚进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