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块臭豆腐能臭一条街;一截霉菜梗,能催吐一车北方人。有人说浙江人喜食臭物,是因为越王勾践韬光养晦之时,曾尝过吴王夫差的大粪,所以百姓皆同仇敌忾,食臭励志,以雪国耻,终成习俗。此说似不可信。
臭虽属偏锋,但难掩其“有味”。
臭不在五味之中,属味之不正者,宜配享邪神位。但是南北共赏,“口有同嗜焉”。究其原因,恐怕与上古时代物质匮乏有关。
那时得食不易,又无贮藏手段,稍有疏忽,食物就腐败了。然而不能随意丢弃,因为弃食不祥。
孔子“穷乎陈蔡”的时候,就因为这原因差点冤屈了颜回——孔子已经饿得下不了床了,颜回乞得一把米回来,赶紧在屋檐下起火炊爨。
饭快熟时,孔子眼睛半睁半闭间,忽然望见颜回在锅里抓了一团饭塞进自己嘴中。于是大不高兴,便假意说刚才梦见已过世的先父,想祭奠一下,但需要干净食品。颜回连忙说不行,刚刚有块煤烟黑灰掉入饭中,玷污了好些饭粒,弃食不祥,所以我把黑灰和饭粒一并咽进肚里了……
颜回真是个老实人,倒弄得夫子颇为惭愧,喟然长叹曰:“所信者目也,然目犹不足信……弟子记之:知人固不易矣!”
那是“煤炱入甑中”,所污之食不能弃。若是稍有腐败变味,食物同样不能丢弃,久之,也就习惯于腐臭味了。
徽菜中有臭鳜鱼一品,颇负盛名。安徽不以水产名世,特别皖南山区更见匮乏。鱼多从相邻越地来,其间路非坦途,运输不易,耗时亦多。鱼至,多半已经臭了。而庖中圣手竟能以臭鱼烹出美味,那真叫做化腐朽为神奇!
不独鱼,其他诸如蛋、肉、豆、菜、面酱、坚果都能以臭法炮制,渐至产生了以臭为美的味型,甚至唯恐其不臭。
古越宜属东夷民族,中原谓其断发文身,与蛙黾虾蟹相处。这自然是华夏文化优越论的蔑视之辞。断发文身就是短发、身上有刺青,这是可能的。与蛙黾虾蟹处,是指其所食多腥味。
浙江近海,海产多腥。一船鱼上岸,不多时就会臭腐。所以不敢稍有懈怠,办法是用盐:黄鱼搓盐晒干,即为咸鲞。久腌而干硬者称勒鲞,稍腌即食者称白鲞。勒鲞死咸发柴,白鲞微臭无汁,吃起来仿佛在悼念鱼的干尸。
周树人、周作人兄弟都是盛赞日本文化的时候多,念及中国好处的时候少。唯于臭食,却都是爱家。鲁迅喜霉干菜入笼屉蒸得乌黑,周作人说咸鲞杀饭。
依在下看,周氏兄弟其实是不知味的。
《社戏》中鲁迅难忘与同伴偷摘罗汉豆(即蚕豆)生吃的情景,其间充满孩提时代野趣,读来令人动容。然而他偷摘的却“都是乌油油的结实的好豆”——若蚕豆长结实了,生吃便苦涩难咽,只有幼嫩的蚕豆才具清香略甜的味道,这是我等小时都领略过的。
日本人川岛的回忆录中说:“鲁迅先生因为伏园走的时候留下一块火腿,动手收拾好了,用干贝清炖,约我们去吃。吃的时节大家蘸着椒盐,很好。”
火腿炖干贝,已经很委屈两味佳品了,竟蘸以椒盐,岂不是佛头着粪?
周作人自号知堂,以他论茶论饮食诸般文字看,亦很难认为他真正知味,徒多日本饮食嗜好、心仪和风而已。
知堂者,取自荀子“言而当,知也”,后来终至不当失足,遗臭于世,知堂其实不知也!
然而,臭虽属偏锋,但难掩其“有味”。此正如鲁迅毒舌刻薄,骂人可以伤及祖宗,时人谓之嘴臭。仔细想想,他的骂往往又有些至理在。这便是臭中有味。
比鲁迅嘴更“臭”的是初唐诗人宋之问。此公状貌伟丽,却行止猥琐,为求“北门学士”一职,竟然主动请求上床伺候祖母级的女皇武则天!皇上婉拒了,诏曰:“朕非不知其才,以其有口过耳”。
阻碍宋之问辉煌前程的绊脚石是真正的嘴臭,那需要大量的上清丸来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