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35年(1946年),8月。
日本人投降一年了。
一把锋利的刀片从下颚向面颊游走,在白色肥皂泡沫中间推开一条清晰的道路,斩断了青色胡茬。
王克飞仰面躺在理发厅的皮椅上,十指交叉搁在自己的肚子上,紧紧闭着眼睛。他正想象着待会要去观看的上海小姐选美泳装比赛。
不知道她穿上泳装会是什么样子呢?
“出去,快滚出去!”突然的喊叫惊醒了他。
理发师傅停下了手中的刀片,转身向门口望去。王克飞也睁开眼睛,从前面的镜子里打量身后发生的一切。
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头刚刚闯进店里。他把竹篓放在地上,朝店老板呜咽道:“求您了啊老板!把我的孙女领回家吧。她中暑了,一天没吃没喝,跟着我是死路一条啊!”
竹篓外露出一个两三岁的小女孩的脑袋,她紧紧闭着眼睛,面色煞白。
“去,去,去!谁让你进来的?快滚出去!”店老板扯着喉咙喊道。
“要卖女儿来错地方咯,赶紧去对面吧。”另一个来理发的客人揶揄道。
有伙计发出不合时宜的笑声。
街对面是一家当铺。
老头和他的竹篓女孩被撵了出去。
理发师继续替王克飞刮胡子。绿色铁质的摇头电扇努力地朝他们吹着风,只是这风吹在身上还是热的。
今年江淮平原连遭暴雨,运河决堤,瘟疫泛滥。洪灾殃及三百万人,数十万难民涌入上海。在理发店的玻璃橱窗外,炎炎烈日下挤满了衣着落魄、瘦骨嶙峋的难民。
这些人要吃要穿,要有地方睡觉。有人卖儿卖女,有人偷抢拐骗,有人传播瘟疫,也有人到商家门口吵扰闹事。各种治安事件层出不穷。
自从6月以来,身为上海黄浦警局刑侦科科长的王克飞就没得过空闲,指挥手下的人到处维持治安。优先保护的是政府机关、政商要人的宅子。但灾民的事也不能不管,抓捕小偷、维持秩序,甚至是搬运倒毙的尸体之类琐碎的活,他们也得跟着一块干。
理发师用温热的湿毛巾替王克飞擦干净下巴。
理发椅被扶直后,王克飞缓缓睁开眼睛,看着镜子中的自己。一条白布围在他的脖子上,让他像一个无助的婴儿。他的皮肤黝黑,面颊憔悴,眼睛里有几缕血丝。幸好头发刚刚被理短,鬓角整洁,显得精神了一些。
尽管最近忙得不可开交,昨天上午,王克飞还被叫去观摩了一次枪毙。
枪毙的是苏北难民救济协会工作队的三个人。政府叫他们监督赈灾款的发放,结果每个人却侵吞了几十万到几百万的款项。正是赈灾和内战的重要关头,上头震怒,下令要严惩。不仅要枪毙,市政府还要求各个部门的中高层官员都要到现场观看。杀一儆百,以儆效尤。
行刑的那一天,天气尤其热,刑场上连棵树都没有。王克飞和同僚们一个个穿着正装,在烈日底下汗流浃背地站着,心里盼着赶紧毙了好去荫凉里喝汽水。
整场枪毙,王克飞一点触动都没有。他只是觉得被枪毙的这几个人蠢得要命。因为他们犯了从政的大忌:
监守自盗。
捞钱,可以,但千万别把手伸向自己管的钱。王克飞也拿过钱,但他拿的是有需要找他办事的人的钱。如果上级要他保管什么东西,他一定稳稳妥妥地保管好,一点差错不会有。
这是官场的生存之道。
小时候,母亲常对王克飞说:“你吃饭的时候,要想想这碗饭是谁给你的。”
自从当上了上海黄浦警局刑侦科科长,王克飞经常用这句话提醒自己。给他这碗饭的人,不是行政委员,也不是黄浦警局的周局长,而是一个在上海说话更管用的人,青帮头目杜月笙。
一年前日本人投降,国民政府收复失土,原沦陷区空出来大批的职位,政府内人人都想找个门路往上爬。王克飞庆幸自己在一片混乱之中得到内行人的指点,走了杜先生的门路。不出半个月的工夫,行伍出身的王克飞捞到了上海黄浦警局刑侦科科长这个职位。
王克飞清楚自己这碗饭是谁给的,也知道自己行事要格外小心。
可是,他没有发觉,自己也正不知不觉走在了监守自盗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