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重进也属于五代藩镇习气颇深的武夫,也是个杀人不眨眼的人物。扬州城里有个新科状元及第,做了他的掌书记,他也喜欢这个状元,知道状元好酒,就对酒库的管理员说:“状元有客人,要吃酒,不管要多少,都给他。”不久这个酒库管理员来了抠门,状元吃酒有了难度,就在大厅里写一副字道:“金殿试回新折桂,将军留辟向江城。思量一醉犹难得,辜负扬州管记名。”不久被李重进看到,琢磨琢磨,这四句诗是说酒库吝啬,不给状元痛快吃酒,当时就命令将管理员斩杀。状元知道这事后,很不是滋味,过了几个月,为自己题写一诗,抒发因自己诗而要了一命的过失难过,史称“悔而成疾”,因后悔而得了一场大病。
李重进疑心重,就在大战前,在城里继续血腥的肃清内奸活动。整个扬州城,从此开始弥漫一股杀气、戾气……李重进紧锣密鼓准备厮杀的时候,赵匡胤也没有闲着。他综合了各方情报,已经掂量出了李重进的斤两。时机事实上已经成熟。安友规的到来,更让他对扬州城防、民心所向了如指掌。于是,老赵开始研究南讨李重进的作战方针,他想到了赵普,于是二人有一番谈话。
又是在这个关键时刻,时任枢密副使的赵普对即将到来的扬州战事发布了一番宏论,赵普说:
李重进守薛公之下策,昧武侯之远图,凭恃长淮,缮修孤垒。无诸葛诞之恩信,士卒离心;有袁本初之强梁,计谋不用。外绝救援,内乏资粮,急攻亦取,缓攻亦取。兵法尚速,不如速取之。
赵普这一番话甚为典雅,内中藏有若干典故,简言之,赵普的意思是说:李重进既然要反,就该取上策,但他目前所取的乃是下策,犹如当年刘邦问薛公,说英布要是反汉,如何处置。薛公言:英布有上中下三策,若取上策,刘邦危;若取下策,英布亡。而英布恰恰取的是下策:固守长沙。
如此,则大汉无忧。上策呢,就应该像诸葛亮那样,外线作战,屡出祁山。李重进的上策就是:北联李筠、南结李璟,逐鹿中原,但这个上策李重进已经永远失去机会了。诸葛诞则是三国时依违于魏吴之间的将军,他待士卒甚厚。也曾守扬州,但他手下数千数百死士愿意为诸葛诞效命。而李重进则没有诸葛诞的恩信,驱赶安友规、杀戮将卒,导致士卒离心。李重进就仿佛当初的袁绍袁本初,有高人也不会用。观察眼下这格局,他所凭恃的长淮天险、缮修的扬州孤城,已经外绝救援,内乏资粮。所以,对李重进,可以放一百个心:急攻也取之,缓攻也取之;但话虽如此说,兵贵神速,还是速取为上。
赵普这话等于给老赵一个安心丸。老赵安,六军安。故老赵非常看重赵普。赵普跟随老赵,献策甚多,除了议取幽燕等几个战略失误外,几乎无不言中。这是“一言以兴邦”,协助老赵下最后决心的智者,老赵慧眼独具,对赵普高度信任,甚至很多地方有点纵容,原因就在这里。
无悬念的战事
李重进反叛时,有两个儿子正在朝中做宿卫。老赵夜里召他俩说:“你们这个老爹何苦要造反呢?江淮兵又弱,又没有良将,谁能跟他一块干事啊?你速速回去告诉他我这个意思,吾不杀汝也。”
俩人吓得趴在地上哭得直打哆嗦,浑身冒汗。老赵还是要他们快走,快去向李重进报信。俩儿子到扬州后,李重进正在辕门跟诸将议论守卫扬州事,二子进来把老赵一番话说了一遍,并劝谏李重进不要反。包括李重进在内这些将士皆面面相觑,心中大骇,士卒听说后,也都惊疑不测,大多有了二心。老赵一番话,等于瓦解了扬州兵必死之心。
一切都在算中,只待探囊取物。南讨扬州,可要比北征潞州,胜算多多了!看太祖时代编年史种种,会发现,老赵所有的北征,征潞州、打北汉、战契丹、谋划恢复燕云十六州,他都忧心忡忡,心存惧怕;但所有的南讨,讨扬州、平江南、收荆襄、下巴蜀、羁縻吴越钱塘,他都胜券在握,处之从容。北部边敌,自有寻常意见无法解释的强悍,大宋终其一朝,除了太宗时代扫灭北汉,另有几场零星的胜辽记录外,基本都在战战兢兢地面对北部强敌。但是只要南下,就顺利,以至于跟南唐那样的大藩打仗,有说法竟是“收江南”。“收”字,真是传神!这一次平定扬州,也几乎就是一场“收”扬州。
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里,太祖下诏亲征,点将宣德门,南讨扬州平淮南。
出征前,有个亲军小校向老赵贡献一个手挝,类似于拐杖的玩意儿。老赵不解:“这玩意儿跟一般的手挝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吗?”小校神神秘秘地说:“陛下试试这个挝首,这儿有个机关,一按,可以抻出来,这个挝首就是剑柄,剑刃就藏在这里。平常可以当作手杖用,万一有个缓急,可以防身,以备不测。”
老赵大笑,将这个手挝扔到地上说:“等到需要我亲自使用这个玩意儿,那得是什么现场啊?真到了要使用它的时候,这个玩意儿还可以依靠吗?嘁!”
老赵平淮南的部署是:马步军副都指挥使、归德节度使石守信为扬州行营都部署(前线总司令),兼知扬州行府事,殿前都指挥使、义成节度使王审琦为副部署(前线副总司令),宣徽北院使李处耘为都监(前线总政治部主任),保信节度使宋延渥为都排阵使(前线作战处处长),四人组成扬州前线司令部,率训练有素的中央禁兵南下。安友规被任命为滁州刺史,令其监护前军一同进讨。
尽管扬州已经是囊中之物,但老赵还是杀鸡用了牛刀。
石守信成为这一战役的主角。他是赵匡胤在后周时期团结的一批武将之一。那时老赵组成一个小团体,史称“太祖义社十兄弟”,有石守信、王审琦、韩重赟、杨光义、刘庆义、刘守忠、刘廷让、王政忠、李继勋等。石守信在柴荣时代曾从征淮南,有功,升铁骑、控鹤四厢都指挥使,长期在赵匡胤手下做副手,成为后周主要将领之一。在后来讨平潞州、扬州的两大战役中,他都居功甚伟。
此人“专务聚敛,积财巨万”,还特别信奉佛教,在西京洛阳建崇德寺时,招募民工运送砖瓦木料,驱迫甚急,但给人的工钱又特别少,史称“人多苦之”。故史上对他有“贪财、佞佛、欺民”的评价。但坊间另有一种意见,认为这是他“自污避祸”,就是故意抹黑自己,显示自己没有狼子野心,好让君王放心云云。我不信此说。赵匡胤是何等人物,哪里需要这样做来获取安全?相反,老赵十分憎恶贪赃枉法之徒,遇有此等人物,一般都是处以极刑。所以“自污避祸”说实是不了解老赵的坊间想象,不足信。
老赵随大军后行--他似乎要看一看末路英雄李重进最后挣扎的身影。除此之外,这一番行动,实在看不出有御驾亲征的必要。
京师的安排则是:以皇弟赵光义为大内都部署,吴廷祚权东京留守。这一切,看上去轰轰烈烈,但很像是轻松地走走程序,顺便到江南逛一逛。此役必胜,已无悬念。六军无人怀疑,朝廷无人怀疑,天下无人怀疑,估计李重进也不怀疑了--他已经悲壮地做好了必死的准备。
下扬州李重进自焚
老赵行前,还做了一番“动员”,话说得古风盎然,仿佛春秋战国时诸侯交战的外交辞令。他说:
朕于周室旧臣无所猜间,重进不体朕心,自怀反侧,今六师在野,当暂往慰抚之尔。
朕对于周室的旧臣,从来没有过猜忌,但这个李重进不体谅朕的诚信,自己怀了反叛之心。现在六军都在大野之中,朕当暂时前去慰问安抚一趟。
这话其实并不假,所有不想反抗新朝的周室旧臣,老赵一律不捕不杀;即使心怀异志,反象不明,老赵也不捕不杀。新朝建构,需要政治秩序,对此类努力,史论正见皆可理解。有趣的是“慰抚之尔”--我老赵到扬州,率六军,平淮南,不过是到那里去“慰抚”而已。他避免使用杀戮字样。
老赵可能是最少“杀气”的帝君。有一个故实似可证明这一点。两年半前,是为后周显德五年,老赵跟着柴荣率大军进攻南唐的门户楚州,遇到守将张彦卿誓死抵抗。城破后,唐人还在街巷之内结阵与周兵搏杀。张彦卿一直退到署衙,继续搏斗。最后南唐将士全部战死,无一人生还投降。这一仗,也许是五代史上最为惨烈的战斗。时周兵从未遇到过如此血腥的伤亡,大帝柴荣终于有了屠城令。
陆游《南唐书》记载:“周兵死伤亦甚众,世宗怒,尽屠城中居民,焚其室庐。”《旧五代史》记载:“六军大掠,城内军民死者万余人,庐舍焚之殆尽。”宋人朱弁《曲洧旧闻》也载此事,谓:“既克,世宗命屠其城。”看来屠城是事实。但朱弁书中还载一事,可以考见老赵仁慈隐恻之心。
说周兵屠城之际,老赵来到一条小巷,“适见一妇人断首在道卧,而身下儿犹持其乳吮之。”刚好看见一个妇女脑袋没有了横在道边,她身下还有个小儿子含着妇人的奶子在吃奶。这个现场让老赵心下为之恻然不安。急忙向周世宗请求,收留战事中的孤儿,为他们聘请保姆养护长大。世宗同意此议。
朱弁的说法是:“太祖恻然为返,命收其儿,置乳媪鞠养巷中。巷中居人因此获免,乃号‘因子巷’。”老赵带着怜悯之心往回返,命人将这个小儿收留起来,为他在巷子里请了奶妈,抚养。巷子中人因此而免予被杀戮,后来就叫这条巷子是“因子巷”。
老赵从开封出发,百司六军一起乘舟沿汴河东下。几日后到达龙兴之地宋州。宋州,隋唐时即有此镇。在今天的商丘南,又称睢阳,即今日之河南商丘。北宋后,宋州为应天府,后升为南京,为北宋陪都。时城中有庶民在扬州当兵,父母妻子都很害怕。老赵知道后,分别命令中使安抚他们,告诉他们大宋帝国不会株连,请放心。
到了安徽泗州后,随行皆舍舟登陆,老赵命诸将敲锣打鼓前行。
在一个午后,老赵到达大义驿(今江苏仪征),此地距扬州只有四十里路。
老赵略有些疲惫,拟在此宿营。这时候,他得到前军石守信的驰奏。奏表中言:“扬州即破,请上亟临视。”于是,老赵停止宿营,急趋扬州,就驻扎在扬州城下。宋军得知圣驾已到,士气更高。此际,夜色即将来临,但士兵们在圣驾鼓舞下,史称“登时攻拔之”。一场没有任何悬念的战事就这样结束了。李重进在最后的时刻,做出了一个义举。当晚,扬州城将陷时,他的亲军左右劝他杀掉陈思诲,因为正是这个人给他带来了丹书铁券,劝他归顺大宋,此时正在城中狱里关押。
李重进道:“吾今举族将赴火死,杀此何益!”我现在全部家族人员都要赴火而死,杀他又有什么用呢?
他命令不要杀陈思诲。与李筠一样,他也在城破之前,在府衙烧起了一蓬大火。他的家人佣人全部在内。他在等待最后的时刻。
大火起时,夜色已经降临。四城之内,几个角楼和城堞上,犹有零星的抵抗,但是已经起起伏伏地慢慢平静下来。随后,一声冲天的呼啸随着钝钝的城门开启,忽然透进城来。石守信大军破城了。李重进听到了他熟悉的大地颤抖声。那是他曾经攻陷每一个城市后都会响起的渴血声响。征服者的铁蹄啊……李重进听着最后的金戈铁马之声,听着胜利者血脉贲张的呼喊,拄剑立于大火之前,一身戎装。他的黑色脸庞在火光映衬下有了雕塑感。这个往日令南唐将士闻而生畏的“黑大王”,现在身边的亲信已经所剩无几。府衙之上冒起的浓烟夹杂着时或飞腾而起的火星,飘过铁黑色的内城,绛红色的城楼,靛蓝色的长江,在晦暝中向着南唐方向迤逦而去。浩渺的江水静静地涌荡,向着大荒深处,不舍昼夜。远处,有几颗大星垂于平野。江中映出了一轮古老的月亮。附近,看不到的地方,还有扬州兵在抵抗,于是,有了刀枪突出的金属碰撞声,在远处胜利者的呼叫背景下,显得那么清晰而又孤零、奇异,世界变得仿佛不那么真实。
李重进也许需要留下一个动作,也许需要留下一句话,但我没有找到记录。也许赦免陈思诲是他最后的话语。然后,我(而不是史书记录者),让他反过身去,留下一个将军的背影,这个背影穿过府衙大门,向大厅走去。一根粗大的横梁带着大火倒下来,封住了府衙大门。
我想象中的李重进这样结局。将军是没有理由慌乱的。平扬州,没有费多少力气。史称“重进性鄙吝,未尝有觞酒豆肉及其士卒,下多怨者”。这或许是理由之一,但肯定不是全部理由所在。太祖进城后,急寻陈思诲时,发现他已经死在狱中。史称“思诲亦为(李重进)其党所害”。又急寻翟守珣,找到后,给他多有封赏。李重进的哥哥是深州刺史李重兴,初闻李重进叛,即自杀而死。弟弟解州刺史李重赟,子李延福,均被石守信大军捉住杀死。不久,老赵做出一个决定:诏李重进家属和部下,全部释罪;逃亡者听其自首;有尸骼暴露者,请有司收棺掩埋;征调的役夫死于城下者,人赐绢三匹,三年内免其赋税。又开仓赈粮,给扬州城中民大米,每人一斛,十岁以下给其半。被李重进“裹挟”从军者,赐衣履放还。
太祖北归前,命宣徽北院使李处耘权知扬州。当时扬州城里城外,处于兵火之余,全境凋敝。李处耘勤于政事,施行抚绥政策,轻徭薄赋,并召集属县父老,访得民间疾苦,就去安排解决。史称“扬州遂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