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这个悖论,假如是无良二世嬴胡亥、权力至上晋八王、雄猜大帝唐太宗、狠戾酷毒永乐帝,都不会有问题,他们无人会斟酌、在意“天心民意”,先把九五之尊弄过来再说;假如是轻忽价值方向的犬儒主义者,也不会成为问题,好名声,算个屁啊!做了皇上就是我说了算!
但赵炅读圣贤书,需要大宋皇室的荣誉,注重个人节操和道义,更在意历史铁笔定讞。这样,就有了焦躁,痛苦,不安。
他于是在赵普秘密调查赵廷美案件时,嗫嚅着说出了自己的隐衷。
赵普早有准备,一句话点醒迷乱中的大帝。他说:
“太祖已误,陛下岂容再误邪?”
太宗当下大悟。
他知道局势已经到了这一步,只有一条路可走:终止“兄终弟及”的权力分配游戏;重回“嫡子继承”古制——当初,太祖没有选择古制,这是一种政治失误;我,不能再失误。
“赵廷美专案组”由此有了背后法理的支持,可以继续调查下去了。
史称“于是廷美遂得罪。凡廷美所以遂得罪,普之为也”,在这种背景下,赵廷美于是有了罪名。赵廷美之所以获罪,都是赵普“调查”的结果。
史上如此记录,就有了问题:赵廷美究竟有没有“阴谋”“奸变”而犯罪?如果有,为何这笔账要算到赵普身上?如果没有,是赵普在罗织罪名,阴毒、陷害秦王赵廷美吗?
当我这样思考并提出问题时,我意识到:我已经陷入非黑即白的坊间演义模式。显然,人性的复杂以及故实完成的耦合力量,极为丰富。非黑即白,是不足以解释历史故实,也不足以解释人性丰富的。人,如车轴,自行运转;故实,如车毂,围绕车轴运转;原因,如很多辐条,射向车毂而运转。以人为中心的故实,在诸多原因的辐辏中成为完整一轮。所以我愿意说一个自造的名词“辐辏之因”。“赵廷美案”可以解释的“辐辏之因”很多,赵普一人的推演,还不足以定讞;赵廷美自演的“阴谋”与“奸变”,也不足以锻炼为大案。
以那些野史、正史为文献资源,从中寻觅有意味的故实模块;以传统史论和圣贤意见为思想资源,从中考索落在时光那一面的人物,从中寻觅“微言大义”;以现代历史哲学为方法资源,介入思想,“重行推断”这一场“赵廷美案”,会有新的历史收获。
金明池未遂政变
赵普复相,儿子没有回潭州,又秘密调查这个“奸变”大案,种种迹象让赵廷美有了感觉。
赵廷美做出一个试探性的动作:请求立朝时,列班位置在赵普之下。按照往日规定,王,应在相之上,但他主动要求在相之下,太宗的反应是“从之”,马上答应了赵廷美的请求。
这是太平兴国六年(981)秋天的事。
在后来的一个冬季里,赵廷美应该有过思考。
太宗践祚之初,即令赵廷美尹开封,赵德昭、赵德芳,并称“皇子”,因此,外间有了“赵匡胤—赵光义—赵廷美—赵德昭”依次传位的说法。王禹偁《建隆遗事》的记录,就因此而来。但是不久赵德昭自杀、赵德芳夭折,史称赵廷美“始不自安”,开始不能自安。他感觉到太祖的两个儿子没有了,孙子还很幼小,将来帝位回归太祖一系的希望已经很渺茫。而赵普复相,已经有了不利的传言。我要求“班在赵普之下”,太宗爽快答应,这之中的逻辑是什么?
赵廷美有理由怀疑太宗将背离“金匮之盟”的“慈训”,太宗很可能要结束“兄终弟及”模式。而这是赵廷美不愿意看到的权力再分配走向。
到了太平兴国七年(981)的春天,京师汴梁郊外的金明池建成了水心殿。
金明池乃是大宋最负盛名的皇家园林(但也定期开放,每年三月到四月,大宋士庶可以自由游览)。此地规模浩大,周长达到九里开外,可以训练水军。我曾在天津原艺术博物馆看到传为张择端绘制的《金明池争标图》。图不大,一尺见方,却画有密密麻麻的人物难以计数,正是水军演练的场景。水心殿位于浩渺的水面中央,有巨大的拱桥相连。此地景色秀丽,建筑宏伟,应该是汴梁宫殿之外最重要的建筑之一。竣工后,太宗要来泛舟,参观。
这时,太宗得到了一个消息,史称“或告秦王廷美谋欲以此时窃发”,有人秘密告诉太宗,秦王赵廷美阴谋要在太宗泛舟时秘密发动政变。
这个消息,很可能就是赵普秘密调查的结果之一。
赵廷美有可能在金明池发动政变吗?
从诛心也即猜疑动机角度考虑,赵廷美假如要搞政变,此际,应该是最佳时机。因为太宗“泛舟”,有可能离开扈从,假如赵廷美确有“死士”肯于卖命,几个人劫持太宗,逼其“禅让”,是有可能性的。
从金明池地理位置和建筑格局考虑,赵廷美如果要搞政变,此地,也应该是最佳地点。因为太宗如果登上三面环水的“水心殿”,离开扈从,假如赵廷美确有“死士”肯于卖命,一部人守住拱桥,一部人劫持太宗,也是有可能性的。
这两个假设,之所以“有可能性”,是因为赵廷美此时的职务是:开封府尹,首都市长。他只要愿意做,且敢于做,并忍心做,就“有可能性”。
据史上记录说,如果金明池政变不能得手,“则诈称病于府第,候车驾临省,因作乱”,那就假装生病,等到太宗车驾到赵廷美府邸看望,就在“病榻”前派“死士”劫持太宗。
假如这一切都是赵廷美的“阴谋”,太宗给予他的惩罚就是合理的。在任何一个时代,“谋逆”都会被在位者视为泼天罪恶。
但太宗对此事的处理,过程上让人生疑。
按记录中的说法,太宗知道此事后,“不忍暴其事”,不忍心暴露宣扬赵廷美的这件“谋逆”罪恶,给他的处罚只是:罢免了他的开封府尹,转授西京洛阳留守。
而赵廷美被罢开封尹,到西京赴任之前,就跟没事人一样。
太宗还在赵廷美赴西京之前,赐给他袭衣、通犀带(成套的礼服,带有犀牛角的名贵腰带)、十万钱、绢彩各万疋、银万两,还将西京一座豪宅赠送给他。甚至,跟随赵廷美赴任的留守判官、河南判官都赐钱百万。到了四月,春末夏初季节,赵廷美要赴任了,太宗还特意派出枢密使曹彬在琼林苑大摆筵席,为赵廷美饯行。
这种待遇,一点也不像“惩戒”一个“谋逆”的罪人。
但太宗赏赐了柴禹锡、杨守一等人,因为“秦王廷美阴谋事”就是他们告发的,也许就是他们伙同赵普,一起“告发”了“金明池政变”事。
太宗还同时惩罚了枢密承旨陈从信、皇城使刘知信、弓箭库使惠延真、禁军列校皇甫继明等人,都是因为这些人“交通秦王廷美及受其私犒”,与秦王赵廷美有密切来往,并接受他的私人馈赠。这个记录,没有说他们参与了“金明池政变”阴谋。而这些官员受到的惩罚也不过是降级,连罢官都没有。只有一个叫王荣的刺史,也是赵廷美亲信,被降职后放出狂言:“我不久当得节帅。”别看我现在降职,但不久以后,我会做到节度使。意思是赵廷美即使做了西京留守,也是有能力提拔我的。此人善射,曾经挽强弓射梁木,一箭射入硬木好几寸深,人称“王硬弓”。他在抵御契丹时有功。但这番大话一出,太宗就将他“削籍流海岛”,开除出职官队伍,流放到登州沙门岛去了。但是过了几年,赵廷美大案过去后,太宗还是恢复了他的官职,此人又立了不少功。
“兄终弟及”集团
赵普复相,卢多逊也有不利的感觉。史称“卢多逊益不自安”,卢多逊更加不能心里平静。这种心理也简单,他过去变着法修理赵普,现在赵普不但没有倒,反而再次入相。这意味着什么?他明白。
赵普大权在握,开始与卢多逊较量。但他知道卢多逊也不是善茬,且党羽众多,真拼起来,伤敌一万自损八千,是可能的。于是,赵普选择了一个比较温和的方式。他多次暗示卢多逊:你要引退!赵普的意思是,如果你从权力中枢退下,我赵普可以既往不咎,从此,两清、两安。但史称卢多逊“贪权固位,不能自决”,因此,赵普多次讽喻后,卢多逊没有动作。这样,赵普就有了新发现——
卢多逊与秦王赵廷美还在“交通”来往。
太宗闻讯,有了愤怒。于是将卢多逊这位国家级领导人降职为部级领导人,同时,“下御史狱”。
赵普做得更多,还调查清楚了卢多逊的党羽在做什么、说什么。如果将这一面大网收拢来看,就会看到“赵廷美—卢多逊”乃是一个铁杆“兄终弟及”集团。他们在做一件事:拥戴赵廷美做大宋天子。如果“兄终弟及”模式无法实现,权力不能和平交接,就等待时机,以求一逞。
于是,大狱炼成。
抓捕了中书守当官赵白、秦府孔目官阎密、小吏王继勋、樊德明、赵怀禄、阎怀忠等。太宗当即下诏,命翰林学士承旨李昉、学士扈蒙、卫尉卿崔仁冀、膳部郎中知杂事滕中正等人,组成专案组,开始进一步调查取证,审理这一起大案。“赵廷美—卢多逊”,就这样成为一个案子的两个主角。
审理的结果出来,卢多逊供言如下:“我曾多次派遣赵白,到秦王府,告诉赵廷美我所掌握的中书省的机密。去年九月,还令赵白对赵廷美说:‘愿宫车晏驾,尽力事大王’,但愿当今天子早一点驾崩,我等愿意尽力侍奉秦王您。赵廷美听到我这话后,派遣樊德明回报我说:‘卢承旨您这番话正合我意。我也愿意当今皇上早点驾崩(那就省事了)。’”
《续资治通鉴长编》记录这一场大案的同案犯,他们的罪名如下:
赵廷美多次赠送给卢多逊弓箭等,卢多逊也都接受了。
阎密,当初在赵廷美左右,太宗践祚后,补殿直,但仍隶属秦王府,此人“恣横不法,言多指斥”,暴戾恣睢,长做不法之事,很多言论直接指斥今上。
王继勋,是赵廷美尤为信任的亲信。赵廷美曾让他代为寻找声妓。王继勋仗势而横行,占取他人财货,贪污腐败得一塌糊涂。
樊德明与赵白在一起交游相处,卢多逊就因为他们二人得以结交赵廷美。
赵廷美又多次派遣赵怀禄私召同母弟、军器库副使赵廷俊,在一起议论。
阎怀忠,曾经为赵廷美到淮海王钱俶那里去寻求犀玉带、金酒器,还借机接受了钱俶私自赠送的白金百两,以及金器、绢扇等。
赵廷美又曾经要阎怀忠带着从钱俶那里寻来的银碗、锦采、羊酒等,到他的岳父、御前忠佐马军都军头潘璘的军营,去宴请军校,以此收买军中人心。
这就是赵廷美的“奸变”行为。
几千个耳光子
调查之后,这些当事人全都承认了罪行。
下一步,就是定罪了。
就这些罪,怎么定?
太宗召集满朝文官、武官,在朝堂“集议”,会商。
大臣王溥等七十四人研究后,得出了共同的处理意见:卢多逊及赵廷美有所冀望,乃多有诅咒,属于大逆不道,应该行使诛杀灭族之法;赵白等人斩首。王溥的女儿嫁给了赵德昭,封韩国夫人。此时,王溥正做着帝国的太子太傅,是前朝老臣,百官中德高望重。由他来领衔上奏,有权威性。
太宗赵炅在群臣议定的奏章后,做出最后处罚决定:
赵廷美,下令回归私人府邸。
卢多逊,下诏剥夺官爵,并家属流放海南崖州。
赵白、阎密、王继勋、樊德明、赵怀禄、阎怀忠,在都门之外斩首,没收家庭财产。
赵廷美的儿女都不再称爵位,可以直呼其名;但赵廷美的长子贵州防御使赵德恭仍然为皇侄。赵廷美的女儿,还是皇侄女,但去掉“云阳公主”的称号,所嫁的右监门将军韩崇业降职为右千牛卫率府率,分司西京,去掉“驸马”的称号,就到西京,跟赵廷美住在一起。
此外还有几个人,如中书舍人李穆曾与卢多逊很亲善,而赵廷美在西京留守时,很多朝奏文本都是李穆草拟。著作佐郎刘锡知粮料院,居然擅自借给赵廷美几十斛大米。这俩人都被人弹劾,降职处分。
《皇宋通鉴长编记事本末》记录刘锡的事,令人奇异。说刘锡在太宗召来询问与赵廷美的关系时,刘锡顿首称“死罪”,太宗越想越来气,就命令左右扇他的耳光子,殿上应该响起了连续不断的“啪啪”声音,史称“命左右批数千,委顿而止”,一直到把人扇得“委顿”,衰弱不堪,支撑不住,这才罢休。这个刑法显然不属于正刑,但对人的肉体和精神摧残几乎不亚于一顿杖刑,而且几千个耳光子,那是需要时间的。太宗在这么长的时间里,听凭“啪啪”之声滔滔不绝,他为何会有此几近变态的处理?
我认为这是他在寻求一种心理替补。
这一场大案,对人性是一个考验。在主张“兄友弟悌”伦理大义的时代,兄弟相残,是无可规避的道德伤痛。当赵炅赢得这一场大狱的胜利,并暗自庆幸由“兄终弟及”平安过渡到“嫡子继承”制度之后,他也感受到了来自于骨肉同胞的仇恨式打量。这种仇恨,犹如一只令人眼晕,悬空而又不停旋转、颠簸、起伏着的巨大车轮。很慢,但在转。他没有能力置身于这一爿仇恨巨轮之外。他就在这爿巨轮之上,在旋转中,踉跄着,不断与母亲杜太后、哥哥赵匡胤、侄子赵德昭他们死后的眼光相遇。他们谁也没有说话,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一个个镜头缓缓转过,反复转过。他在跟着他们的旋转中,会发现,他们的目光里,没有仇恨。这时,他试图在旋转中看看赵廷美。忽然,他发现四弟赵廷美的眼光里,有一丝动人的微笑;四弟的微笑一如幼时他感受过的,那么真诚,友善,让他感到从未有过的温暖,几乎可以化解一切狠戾的温暖。他感到了弟弟的爱。四弟赵廷美,放弃了一切足以毁弃大宋荣誉、家族尊严的努力,他默默地接受了三哥我的意志,在微笑中给我的意志一种世上无人能晓的祝福。赵炅能想起幼时,四弟对自己的无数次的呼唤:“三哥!”……
天平兴国初,太宗刚刚践祚时,弟兄俩应该有过长谈。廷美担心北汉与契丹的勾结,太宗对弟弟说:“太原,我必取之!”太宗现在应该能够记起,四弟当时看着他,那种崇拜、信任的目光。
而现在,边境已经报来:契丹正在三路南下,侵扰中原。
弟弟把一切都扛起来了,他正在用一生的所有,加持三哥驱逐契丹、恢复汉唐旧疆的努力……
于是,赵炅对自己有了痛恨。
当左右以上千个耳光子,在静谧的大殿扇动起来时,赵炅正在心底流泪。他感到那些耳光子一个个都扇在自己脸上。
“啪啪”,大殿的耳光声连绵不绝……